日暮黄昏,江州城。
从登云会馆二楼窗户望出去,天门码头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更远处,江面浩淼,更是帆影点点,波光粼粼。
夕阳无限好。
伴随着踢踏的脚步声,一名年轻体壮的戏班成员走进这间观景小屋。
“班主,此次出演所用道具皆已装船,不知何时可以出发?”
“明日吧。”正凭窗远望的消瘦男子头也不回地说,“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是。”那人拱手行了个礼,转身便准备离开。
“噢,对了,”被称“班主”的消瘦男子叫住年轻后生,“一会儿我去荟月楼会个朋友,晚上就不用等我回馆吃饭了。”
“知道了。”
说完,年轻人转身离开,踏着吱嘎吱嘎的木梯下去了。
脚步声渐远。
消瘦男子复又望着江面沉思一阵。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他才理了理衣襟,出了房门,前往城中最大的食肆荟月楼。
他早就在那里订了位置。
与此同时,位于春花巷的白象观门口,来了一名身材匀称的中年道姑,两名窈窕女童。
很快,三人便被年轻的接引道士引入观内,安顿下来。
江州城舟楫方便,水连东西,路通南北,是戎州东部第一重镇,也是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必经之地,历来繁华。
白象观地处闹市,兼布道受纳之所,早晚香客不断。
临近夜间,大门依然敞开,出入者络绎不绝,不输楼堂会馆。
没一会,从观内又走出一大一小两名香客。
大的身材匀称,宽袍丰袖,紫绫厌腰,像个富商。小的头扎圆髻,模样乖巧,像个童仆。
两人出了道观,便沿着春花巷很快走到一处道口,从那里穿入一条小巷,继续往里走。小巷尽头是一段曲折石梯。两人拾阶而上,经过几条梯巷,拐了几拐,到了另一条大街。
他俩顺着大街又走一段,进了一座宾客盈门的酒楼。
就在两人前脚踏入酒楼之际,另一名褐衣少年亦尾随而至。
这名面目乖巧,个子不高的褐衣少年自春花巷一路跟来,此时却并不进酒楼,而是走到对面一家混沌摊子上坐下。他先是东张西望,然后要了碗混沌,心不在焉地等着。
街道对面,酒楼大堂。
眼见来了位带着小童的体面客人,小厮立马上前招呼。
“客官,这是头一回来?”小厮眼尖,开口就问。
“嗯。”客商也不含糊,“我与你们江州城登云会馆戏班长约了在此相见。”
“噢,知道,知道。尊驾想必便是打北方来做绸布买卖的钱掌柜?”
“正是鄙人。”长相斯文的钱掌柜说。
“这边请,这边请。”小厮满脸堆笑,“戏班长早早便已在二楼恭候。”
小厮前头领路,便带着富商上了二楼,直奔顶头雅间。
待房门推开,与等候在此的戏班长见了面,钱掌柜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塞进小厮手里。
“我与戏班长有些生意要谈,烦请别让人前来打搅。”
“诶,领会得,领会得。”小厮手里捏着碎银,嘴里忙不迭答应。
随即便退了出去,并从外面轻轻掩上房门。
戏班长看了看钱掌柜,嘴上不多言语,只是邀请入座。
钱掌柜也不客气,过去屈膝坐在戏班长对面。
随行小童此时径自走到门边,规规矩矩立在那里,注意听着门外动静。
待钱掌柜在榻上坐好,戏班长眼神谨慎,再次默默打量对方。
桌上三碟凉菜,两钵热汤,酒壶酒盏,动也没动。
少顷,戏班长自袖里掏出半枚铜钱,放在案上,缓缓推向钱掌柜跟前。
钱掌柜不慌不忙,也自袖中掏出半枚铜钱,去与对方那枚放在一起。
两枚铜钱切口曲折,却能刚好合上。
戏班长轻轻松了口气,将两片铜钱一并收起,放入袖袋。
此时,他方提起酒壶,为钱掌柜斟酒,嘴里却同时低声道:“此次借南渠通航,盛帝将亲自检阅水陆两军。登云会馆受邀参加庆典,机会难得。我已一切准备妥当,就等东边示下。”
“你们准备好动手了?”钱掌柜问。
“准备好了。万死不辞。”戏班长语气绝决。
“我来,是要给你们再添把力,”钱掌柜不紧不慢地说,“江阳水军,有位校军都尉毛顺,这次会率部随船前往盛都接受检阅。他带的那艘船,叫扬威号。”
“他是我们的人?”
“算不上。不过,却也是想要报仇之人。”
“江阳水军……”戏班长稍作思索,“莫不是以前李跃的部下?”
“没错。此人曾是李跃亲信,不知何故竟没有被查出来。”
“他打算怎么做?”
“跟你的计划一样,检阅当天,击杀盛帝李授。”
“这个事……”戏班长欲言又止。
“怎么?”
“我倒不是怀疑他啊。”戏班长有些疑虑地说,“李跃当年灵堂手刃堂兄,却不窥皇位,反将大位让给了跟他最好的四弟,说起来也是义气之人。这样的人,有肯为其卖命的死士倒也不奇怪。只是,主子都已做鬼五年,此时才想为其报仇,会不会有些牵强?”
“这个你倒大可不必多心。”钱掌柜轻轻摇头,“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些事,不等到最好时机,凭你如何忠义也是徒劳。对一个小小边军都尉来说,这次无疑是天赐良机。”
“大人说的也是。是我多虑了。”戏班长释然道,“却不知,此番我们该如何与这毛都尉配合?”
“我们的人已经跟那边协调好了。刺杀行动从船上展开。待受阅舰船经过检阅台时,你的人和毛都尉的人一起动手。涂婆的人不是早已藏进了你的戏班里吗?他们负责最后一击。”
“是,他们来了三个人。一直在会馆跟我的人一起训练。”
“很好。你的人,还有毛都尉的人负责掩护,保证他们三个能接近李授就行。”
“方案已经多次推敲,请东边放心。不过,若是从船上发起攻击,近是近便,但要从船上跳到城楼,得需要把云板先运上船。”
“那么,这次你们受邀前去,本是如何安排?”
“先去城南驻军大营劳军。次日入城,在南门广场表演。李授已昭告天下,他将在南门城楼检阅水陆大军,随后其驾必经南广场返回。我们的计划,就是在那里动手。”
“修改计划。”钱掌柜不紧不慢地说,“利用劳军这天晚上,将器械和人手弄上船。”
“南渠水道狭窄,停靠时,舰队一字靠岸,这倒不难。”
“正因南渠水道不宽,检阅时战舰亦只能一艘艘通过,乃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若能如此,自然最好。”戏班长想了想道,“好,就这么办。”
“还有,那船上并非全都是毛顺的人。所以,在检阅的头天晚上,他会先除掉那些人,然后等你们送了东西上去,顺便还要帮着将尸体运下船,处理掉。”
“人数约有多少?”
“不过二十。”
“妙。我们的人趁机换上甲胄,替代那一二十名军士,岂不正好?”
“对,计划正是如此。不过,你就不必留在船上了。你最好是能安全撤回。”
“这个……好,我听从安排。”
“这么做,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钱掌柜又说,“即便行动失败,此事也查不到东边。不过是他们自己种下的祸根。不过是一场内乱罢了。”
“噢,我明白了。”
说完,两人又复核了一遍细节,钱掌柜便起身告辞。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小童出了酒楼,往大街刚才来的方向离去。
戏班长紧随其后,出门则往另一头走了。
大街上人多拥挤,却不觉已有一名游街药贩,举着招旗跟在钱掌柜二人身后。
又有一名走街串巷的果贩,挑着筐,尾随戏班长而去。
此时,混沌摊上的褐衣少年喝下最后一口残汤,抹了抹嘴,也起身离开。
钱掌柜带着小童原路返回。
但经过青石梯巷时,他俩却忽然拐进一条又窄又暗的小巷,消失不见。
手举药招的贩子紧走两步,追至巷口。
他知道这是条死胡同,对方跑不了。
可过了会儿,除了一名面色尴尬的中年道姑经过,那富商和小童始终没见出来。
犹豫片刻,他走进小巷。
小巷两边并无民居,不过是条高坎夹壁间的过道,因常有行人进来小解,此间常年都有着一股子尿骚味,臭气熏人。
药贩一直走到小巷尽头。
两道端墙间,一道木门严严实实。
这里是郡司粮库后门,平常人等无法通行。
这门外地上还有口深井,常年积水,是司粮库以备防火之用。
药贩走到井边,探头往里看了看。
要不是遁入司粮库后门,那就只能是……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声响。刚一转头,便见眼前寒光一闪。
他感觉脖子一凉。
接着便被一脚踹在腰上。
“咕咚。”
水花溅起。
已换做道童装束的缒云撅了撅嘴,嘀咕一句:“臭死了,这地方。”
她脚步轻快,看也不看坠入井里之人,便朝着巷子外面一蹦一跳而去。
追上师太,缒云立马变得娴静下来,老老实实跟在师太后面,返回春花巷白象观。
不久,褐衣少年也独自回来。
他在青石梯道上走着走着,趁四周无人,也不见任何动作,便褪去褐衫,变回道童模样。
过了一会儿,却见她手里拿了支糖人,步履轻快回到白象观。
刚进房门,小狸便见师太端坐榻上,缒云猫在一旁,嘴巴撅得老高。
“怎么了?”小狸问。
“师太不开心。”缒云撅着嘴说。
“小狸,你发现什么了没有?”师太问。
“我发现你们被跟踪了啊。”小狸睁着大眼,一脸惊奇,“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当然知道。那家伙被我杀了,扔进了井里。”缒云语气坦然,“你呢?”
小狸将自己远远跟着戏班长,直到见他返回会馆的经过也讲了一遍。
她没有惊动那名挑水果的跟踪者,也没被任何人发现。
“师太交代,只悄悄盯着就行,所以我没好下手。”
见缒云撅起的小嘴变成下撇,略有鄙视之意,小狸笑笑,看向师太,问:“师太不是说,进了江州城,到处都是天厍军暗探和眼线,咱们一言一行都要特别小心不是?”
阙明师太微微点了点头,对小狸的做法表示认可。
“可有个问题,小狸不是很明白。那天厍军不是大盛宫廷禁卫吗,爪子怎会伸这么长,管到了江州城来?”小狸又问。
“爪子,爪子。人家那叫手。”缒云批评道。
“对,他们的手为啥伸这么长?”
“因为天厍军不仅是宫廷禁卫,也是那位大国师亲自统辖的情报机构,专门负责收集情报,秘密抓捕,还监察百官呐。”缒云一副很懂的样子说,“是不是,师太?”
师太还是没说话。
小狸看得奇怪,忍不住问缒云:“师太这是怎么了?”
“咱们那位戏班长,这回可能有去无回了。”缒云摊摊手说。
“那就别让他去了呗。”小狸说。
“他不去,人家怎么会相信我们已经上当。不相信我们已经上当,人家怎么会放心,怎么会露出空子给我们钻。”缒云头头是道,得意洋洋地说。
“难道师太另有计划?”小狸惊讶地问。
“哼,你以为师太真相信那些人能办成事?”缒云一脸崇拜地看了看师太,转头对小狸说,“那些人呐,不过都是些放出的诱饵罢了。对不对,师太?”
阙明师太瞄了缒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阙明师太带着小狸、缒云,在西市雇了辆马车,取陆路径往盛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