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崎岖的山路上,三人三骑慢慢爬高。
“青伶姑姑,你觉得这地方风景咋样?”丙儿扭头去问青伶。
“很好啊。”青伶懒洋洋地回答道,“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真是没想到。”
“那你本以为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丙儿又问。
“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很可怕。”青伶随口说。
“跟我想的一样。”丙儿说。
自上山以来,丙儿这张嘴几乎就一刻也没停过。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这时他又将头转向李昧公子这边,“公子,那地方为啥要叫无明殿,是因为很黑吗?”
“大概是吧。”公子也随口应付道。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被那张嘴磨出茧子来了。
“唉,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修行非得挑地方。要么风景好,看哪都舒服。要么就算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才好。眼不见为净。我说得对不对?”他晃着脑袋向左右问。
但公子和青伶这时都不想理他。
过了会儿,还是青伶转头瞥他一眼,“我看一会儿去了地下,你还有没有这么多话。”
“一会儿再说。”丙儿显得兴致勃勃,嘴里仍说个不停,“你们看,这里山峰都像柱头,耸得又高又直,上面祥云缭绕,偶尔还会挂下两条飞瀑,简直绝了。还能看见山下那条河呢。这景致,这风光,好像比咱青峰山还好。是不是?”
这次,公子和青伶各自都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终于到了山门,李昧总算才松了口气。
“咱们的坐骑只能到这里了。”他对两个小随从说。
原来,山门并非一道门,而是一道天堑。
在他们下马的路边,沿着山壁,搭着数百步长的牲口棚子,棚子里砌了料槽,水槽,还堆着成捆干草。成排的柱子上,拴着不下十头体格壮硕,模样古怪的大角羊。
李昧说那叫磐羊。
磐羊是一种非常少有,能够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羊。这种羊本来只生长在高寒荒凉,人迹罕至的地方,驯化之后,非常适合作为山路上的交通工具。
道路另一侧,一座高大的石雕牌坊,威严地耸立在悬崖边上。
牌坊上方两侧有两个翘角,极像牛角。
牌坊下面,百根铁索紧紧钉入岩石,连接到对面笔直陡峭的黑色山崖上。铁索上铺设木板,形成两山之间一道索桥。所谓山门,便是长长的,搭建于索桥之上的风雨连廊。
连廊为木质架构,历经数百年风雨,木色陈旧,早已黑如墨炭,却丝毫未见朽坏。
丙儿望着石牌坊上略有风化的“无明殿”三个大字,张着嘴,念了好几遍。
这时,有两名道童从索桥连廊里走过来,已到牌坊下。
其中一名道童开口询问来者身份。
李昧报上姓名,并掏出真乙度牒,递给他们看。
“原来是青峰山道友到访。”
两名道童互望一眼,面带微笑。其中一个随即转身快步而去,先往对岸通报,另一个便走到牲口棚边,挑了三头磐羊,牵过来让三人骑上。
“如果害怕桥晃,你们也可以过了桥,到对面再骑。”道童笑嘻嘻的说。
“谁怕。”丙儿马上就翻身爬上羊背。
李昧笑了笑,也跨到一头羊的背上。
磐羊体格硕大,壮如小牛,皮毛也洗刷得油亮光滑,还披了软垫,本就专为接待之用。
但青伶说什么也不骑。
小童模样滑稽地看着她,依然笑眯眯的样子。“真不骑吗?”
“不骑。”
青伶态度坚决。
小童吃吃笑着,就像在看一个不知好歹的傻丫头。
原来这无明殿并非建在别处,而是深藏在玄都山无极峰肚子里。那里面不仅光线昏暗,而且岩梯湿滑,上上下下,兜兜转转十分难行,所以才以磐羊代步。
小童于是也不勉强,留下一头磐羊,便带三人过桥。
由于山体陡峭,无路可通,无极峰自古人迹罕至。
是百条铁索改变了这个局面。
至于这百根铁索到底是什么时候,由何人打造,如今却没人能讲得清。
虽然后人在铁索上铺了木板,但铁索毕竟悬挂在万丈绝壁之间,走在上面,连着廊桥一起摇摇晃晃,若是胆子小些,还真有些害怕。
过桥时,丙儿担心羊儿认生乱跑,不仅嘴里一个劲叫“乖乖”,还趴低身子俯靠羊背,双手牢牢抓住羊角,丝毫也不肯放松。
廊桥尽头,可见就是一面绝壁。铁索连接处,不过是绝壁上一个略经修饰的天然洞穴。
无极峰绝壁千仞,上有九九八十一窟。其中最大的石窟幽深空阔,足可容纳千人,最小的也堪比寻常宅院。早在千年之前,为避战乱,便已有人穴居于此。千年来,此峰整座山体内大小洞穴多已相互凿通,彼此相连,乃形成天下最为神秘的洞天府第。
三百年前,真乙道师祖斩黑天魔王于青峰山,以净瓶收其魂魄。为安置那净瓶,此后又经数年寻觅,方寻得这处洞府,建了无明殿。
那之后,无明殿便渐渐成了世人心目中最为神秘,最为可怕的地方之一。
而留下看护此地的修士,逐渐便形成所谓的真寂派。
后来,真寂派修行者对外自称影子人。
当李昧三人过了桥,进入黑色岩壁上如狮子开口的入府洞穴时,一名身披斗篷,头戴面巾的影子人已伫立洞口迎候。在其身后,尚未佩戴面巾的年轻道童身着浅色罩头道袍,以彼此相对疏远的站姿分列两行,对青峰山贵宾夹道欢迎。
影子人是虔诚的修行者,讲求“无我”与“归寂”,一旦黑袍加身,便会隐去真容,从此再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据说,若不佩戴属于自己的标识,就算曾经一同修行的道友,有时也彼此难辨。
身形瘦高的影子人朝三名客人躬身致意,很有礼貌。他的黑色斗篷以一枚绿色松石为扣,除此之外,浑身别无杂色。但最古怪的,还是面罩上那双根本没有开孔的“眼睛”。
世间传闻,影子人以心视物。
李昧骑在羊背上朝这人颔首为礼,“青峰山李昧前来拜访墨石长老。”
“请跟我来。”这名佩戴绿松石的影子人说。
说罢,此人也跨上一旁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磐羊,带着李昧一行便往里走。
过了头道洞府,后面便是一条十分阴暗,又潮湿滴水的山洞。
山洞不大不小,曲折盘旋,仿佛通往无尽深渊。
只有相隔百十来步,才有一支啵啵燃烧的斗形火炬,插在岩缝之间,照明通道。
青伶自愿步行,此时虽有些不满,却也只得跟在三头磐羊后面,慢慢往山肚子里走去。如此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途经数道岔口,他们方才到达一处灯火通明的巨大洞窟。
洞窟里,一座造型雄伟,乌木黑瓦搭建的大殿赫然显现。
因为建在巨型洞窟之中,凿有三层地台,这座大殿看上去竟跟世俗中宫阙殿宇一般尽显威严。石阶尽头,蹲卧两尊斑斓石虎,造型也甚有气派。
沿着引道阶梯两侧,通往大殿的路上还竖立着根根高大无比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都牢牢固定有青铜火盘。火盘里油火熊熊。石柱大约是开凿这条通道时,为免坍塌而故意保留下来的,上面雕饰着造型生动,形态各异的兽类和飞禽。
骑着磐羊的影子人引着李昧上了台阶,这才跨下羊背。带三人进入大殿。
此时,悬挂大殿屋顶九盏大灯全部点亮,殿内灯火通明。
大殿中,正对大门的坐席位于高台,巨大石雕榻椅上,影子人首任长老的青石雕像面朝大门巍然而坐,冷峻的面孔跟活着的影子人一样,几许迷蒙,几许暧昧。
在他前方,两排方形茶几,乌木矮凳摆设整齐。
三名一色黑袍,面罩黑纱的影子人迎立殿前。
其中一名胸口系着鸡蛋大小的黑色玛瑙,另外两名的胸扣则分别是褐红血石和月白玉石。
每颗石头都不小。
“无尘子,上次见你,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呢。这些年,你们青峰山道友少有来访,你那几位师兄都还好吗?”胸扣黑色玛瑙的影子人问。
他个子瘦高,已略微驼背。
“都还好。”李昧答道。
李昧让身后青伶和丙儿见过墨石长老,以及血石及月石二位长老。
“你这是自酆城来?”墨石长老一边让李昧入座,一边问。
“正是。”李昧笑了笑,“不过最近世道好像不那么太平,差点连城都出不了呢。”
“是啊是啊,近日叛乱四起,先前又天降异象,世间就怕是要有一场大动荡啊。”墨石长老坐在李昧正对面的椅榻上,两道怪异的目光从黑纱后仔细打量着对方。
黑纱并非寻常织物,而是凹凸有形,如同面具一般。只是两只黑乎乎没有眼白的“眼睛”,看着实在怪异。
“叛乱四起?长老是说鸡鸣山黄毛闹事吗?”李昧恭敬地问。
“那只不过是区区一桩。”墨石长老吁了口气,“不知李公子是否听说,前日盛都南门阅兵,扬威舰骤然反叛,皇帝于城楼险些遇害啊。军中动乱,忠报旧主,这是人心已失啊。”
“盛都发生了兵乱?”
李昧这可是吃了一惊。因为他还不知此事。
“你还不知道吗?”墨石长老顿了顿,忽然失笑,“也是,李公子一路远来,而酆城这边此刻大都还不知此事。所以也没什么消息。”
“那这酆城如此戒严,怕是也与此有关吧。”李昧说。
“嗯,也许吧。你刚才是说,来这里时,差点连城都出不了?”
“可不嘛。这两天酆城四门加哨,宽进严出,似有什么事要发生。”李昧随口道。
“这样啊。”
墨石长老乌黑的面罩下,似有一缕气息波动。
也许是叹了口气。
李昧看在眼里,心下暗自琢磨。
若不是天香姑娘昨晚赠他一枚铁牌,今天别说上山,出城怕都困难。
那么,形势骤然紧张,是否与都城兵乱有关?
“对了,李公子这次来无明殿,是有什么事吗?”这时,墨石长老又问。
“噢,我这次来,确是有件事,想当面向长老请教。另外,想顺便看看镇妖塔的情况。”
“你我道友,谈什么请教。有事尽管开口。”
“道长可曾听说,黑天魔王独门妖术行尸大法已重现人间?”
“是听到过一些传闻,但我认为此种说法不过是毫无根据的江湖谣传。”
“为何毫无根据?”
“因为此事绝无可能。”
“那么,最近镇妖塔亦未出现任何异样?”
“镇妖塔日夜有人看守,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哦,那许是我多心了。”李昧笑了笑道。
闻听此言,墨石长老脸上面纱不易觉察地勾勒出深思之状,那双令人感觉奇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名满天下的李仙师,稍作思索,遂道:“既然李公子不放心镇妖塔,要不这样,不如先去看过之后,再回来大殿慢慢说话,如何?”
“但凭长老安排。”李昧拱手答道。
于是墨石长老缓缓起身,带李昧等人出了大殿。
大殿外,有人很快便替墨石长老牵了头羊来,让他骑上。
墨石长老前面带路,李昧三人跟在后面,一路往镇妖塔所在之处而去。
镇妖塔所在石窟位于地下深处,在弯弯曲曲,幽幽暗暗,只能以火烛照明的山洞中,李昧三人跟着墨石长老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这里同样是一方天然石窟,也是无极峰众多石窟中位置最深的一处。若非有长老领路,李昧自认要找到这里并不容易。
石窟很大,很空旷,里面除了一座石塔,别的却什么也没有。
而石塔很小。
至少在此石窟中,这石塔显得很小。
石塔位居石窟当中,围绕一周,八盏油灯经世不灭,拱照塔身。石塔共七层,底层略高,往上层层缩短,变小,最后以锥形石顶为盖。
除了八盏油灯,塔基一方还摆了口不大不小的方缸。方缸乃青铜打造,半人高,双耳短圆,古朴厚重。无论日月更替,这大缸肚子里面始终盛了半缸清水。
奇怪的是,虽然地面并无分毫震动,四周也没一丝微风,这半缸水却无端泛起涟漪,连绵不绝的环形水波一圈圈朝外扩散。
墨石长老率先走到缸边,探身朝里观察。
方缸端端放置于地面,底下没有丝毫缝隙,看似平底无足。
缸体上铸有四个古篆大字:九彖九爻。
但这口缸其实是有足的。
尽管只得一只足。
因此,此缸看似缸体,实则为鼎。不过,据说缸底那只足高度惊人,通体将近百尺,已整个儿没入地底,如同一枚巨型铜钉将缸体牢牢固定在此。
此时,墨石长老身子微倾,似在听那水下动静。
随即将他那若有若无的目光看了李昧一眼,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李昧挨过去,靠近那口大缸,然后身体前倾,也将头探向水面,凝神去听缸里的动静。
随着水波律动,缸里确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隐约传来。
像是一声声叹息。
只是那声源听起来距离极远,根本不可能就在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