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五儿的要求,施法时间定在夜里子时。
因为届时阳消阴长,阴阳交接,灵气最重,是画符的最佳时间。
大家对此都没有表示异议。毕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他们已经发现,五儿虽然年龄不大,但态度稳重,谈吐也有板有眼。
他们认为这小伙子办事很有章法。
而五儿看起来也不负所望。
他对高进说,画符的时候他需要聚精会神,所以这之前他要净心,清除杂念。
高进满口答应,“但在此之前,总得先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他说。
晚餐很丰富,不仅有蘑菇汤,而且还炖了两大锅猪肉,烤了两只羊,以及足足五筐,可以让每个人随便吃够的馒头。
村里毕竟有两百多号人。
其中大部分还都是胃口正好的壮汉。
用餐时,祠堂瞬间变成了食堂。此时再没有人谈论任何与画符作法有关的话题,大家就像是忘了这回事,个个俏皮话不断。有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还拉起了胡琴。他那把乐器一看就是北方游牧民族使用的。但他模样却生得清清秀秀,身上连半点胡人的影子也看不出来。
那位身材高壮的妇人正是烹制这顿晚餐的大厨,所以当她每次亲自上菜,或是进来往大碗里添汤的时候,都有许多男的起身向她表示感谢,说她的菜味道越来越好。
妇人一脸傲娇,仿佛根本不吃这套。她手脚麻利,一边添菜,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她骂瘦小个儿为“猴崽子”,骂两个大胖子为“猪头兄弟”,岁数大的被她叫做“老不死”,而吃东西狼吞虎咽的小年轻在她嘴里则是“赶着投胎的死鬼”和“冒失鬼”。
“冒失鬼,下次回来当心身上多两个窟窿。”她恶狠狠地对一位差点打翻汤盆的年轻小伙说。
但她每句脏话出口,却都能引来更为热烈的夸奖和感谢。就像是在打情骂俏。
于是她继续骂。有时骂着骂着还会笑起来。
她只是不骂郑冲和五儿。不仅不骂,走到他俩身边,大个头妇女还满是关切地问郑冲和五儿俩这些菜合不合胃口。
郑冲和五儿连忙说非常不错。
当大家吃饱喝足纷纷离去,有人把祠堂重新进行了布置,靠祖宗神龛一侧摆上了条案,条案上三盘果子,三盏茶,三盏酒,都按要求摆好。五儿要的其它东西也已准备到位。
净过身,换好装后,五儿便在一张蒲草垫盘腿坐下,开始静息。
为他护法的郑冲坐在旁边。
换上道袍的五儿显得更为清瘦,略显稚嫩的面孔上,两道眉毛时而拧紧,时而放松,大概心里还一时静不下来。
在确认附近没有了其他人之后,郑冲这才小声问五儿为啥要这么做,会不会露馅。
“必须得试一试。”五儿双目微闭,同样以很低的声音对郑冲说。
随后他睁开眼睛,装着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是担心,若糊弄不过去,咱们可能会脱不了身。”郑冲担心地说。
“不会。”五儿一脸淡定,似乎很有把握,“我与高寨主有言在先,只是试试看,说好此法未必能够奏效。所以即便失败,最多是修为不够,或机缘不到。反正说法很多,全在咱们掌握。”
“我就怕你说得太像回事,人家信以为真,到时候下不来台。”郑冲还是担心,“我想的是,反正董坛主这些余部也没多少人了,要不要都无所谓,不如算了。”
“不能这么算账。”五儿摇了摇头说,“这里是没多少人,但整个东陵信众的人心却全系在这些人身上。看起来,董坛主之死对东陵信众影响很大。若不能让这些人恢复对大师的信任,整个东陵便再无群众基础,大师和徐大哥的事业便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五儿兄弟。”郑冲忽然叫了声。
“怎么了?”
“跟从前相比,你好像变了个人。变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了。”郑冲眼神古怪地看着五儿说,“好兄弟,以后老哥就听你的。”
“谢谢。没你帮忙,这事我一个人也干不成。”
“你要我怎么做,现在就说哦。我怕到时候万一配合不好就糟了。”
“没什么,你就照着咱们以前学的方法做就行。该说什么,我自然会告诉他们。”
“董坛主可能是被谁杀的,你心里有目标了吗?”
“总之绝不会是大师,或大师提前安插在董坛主身边的人。”五儿肯定地说,“他们不信,但咱俩最清楚。大师当时哪有这闲工夫。”
“那会是谁呢?”郑冲一脸疑惑。
“你说会不会是追上来的官兵?”五儿若有所思地问。
“那不会。高寨主说了,当时整个菅亭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官兵还没渡江呢。”
“我是说,是对方派出的刺客什么的。”
“这倒是有可能。不过,董坛主当时身在军中,就连下榻的客栈里就有上百人护卫,刺客连边都无法靠近,怎么做到的呢?”
“是啊,这才是最大的疑团。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别的就很难说服人。”
“莫非你还没想到招?”
“其实我确是想到一个解释,所以才敢答应处理这件事。”
“是什么解释?”郑冲急忙问。
“能够隔空取人首级的高手世上并非没有,只是大家都认为他们没有,也不会参与此事,所以根本没往他们身上去想。”
“他们?”
郑冲一头雾水。难道嫌疑人还不止一个?他心想。
五儿忽然淡淡地笑了笑,“老哥,你还真是灯下黑呢。这世上最擅于凌空御剑,百步之外可取人首级的,难道不正是咱们同道中人,青峰山那些剑修?”
“青衣卫!”
“小点声。”五儿赶忙朝郑冲做了个噤声手势,“这可是我准备今晚最后揭晓的秘密。”
“哇,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你太牛啦,五儿兄弟。”
“其实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非要杀董坛主不可的是什么人,也没法查实真相。只是那种手段分明就是青峰道士的标签一般,一旦挑明,便很难让人不信。”
“这算不算栽赃?”郑冲忽然笑问。
“不,最多算是误导。”五儿狡猾地咧了咧嘴,“你看,董坛主遇害之后,高进不仅小心保留着他的遗物,还因此怀恨曾经信仰的大师,可见他跟董坛主关系极为亲密,两人应该感情很深。面对这样的人,只有解了他的心结,才能重获其信任。”
“不过还真别说,经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斩杀董坛主的凶手可能就是青峰山的人。”
“理由呢?”五儿问。
“那可不就是他们的手法,还要什么理由。”
“任何事情,都要说得通理由。”五儿轻轻叹了声气,“其实我认为青峰山不太可能参与此事。”
说到这里,两人似乎同时陷入了沉思。
大约距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有人开始陆续进入祠堂。此时他们个个都很安静,也不再高声喧哗彼此咒骂。他们也不往屋子中间挤,而是自觉沿墙围了一圈,坐在地上。
后来高进和宋武、贾丁他们也进来了,全都席地坐好。
五儿见时机成熟,于是开始装模作样摆好道场。他端起一碗水,围着案桌缓步徐行,嘴里边走边念:“此水不非凡水,北方壬癸水一点,在砚中云雨须臾,至邪鬼吞吞如粉碎,急急如律令。”同时手指轻轻蘸水,往四角弹去。
此时祠堂里燃了许多蜡烛,照得非常明亮。
郑冲则按照正常程序,去将黄纸剪成人脸大小,四四方方,在案桌上铺好,再研磨朱砂,弄得细碎如泥,然后倒入砚池,加水搅拌。
转了一圈后,五儿再次盘坐在蒲草垫上,闭目静息。
由于连日阴雨,没有月影核对,村里也没有沙漏计时,所以他一边打坐,一边捻着手指,在心里估摸着大约时辰。快到子时,他便站起身,走到案边。
郑冲拔出佩剑,递给五儿。
五儿仰首望向屋顶,默了句咒,随即便以郑冲的佩剑在手里舞了起来。他嘴里念念有词,开始请神归位,以作见证。
“东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
五儿脚踏罡步,以剑指天,又相继请了朱雀大将、玄武大将、黑杀大将,甚至土地、城隍,全都请了个遍。
这一通表演后,他将长剑横置案上,一手撩袖,另一手提起了毛笔。
将这支笔提在手上,自然少不了又要来一通笔咒。五儿嘴里喃喃发声:“居收五雷神将电灼光华纳则一身保命上则缚鬼伏邪一切死活灭道我长生急急如律令。”
他一气念完,几乎没有断句。
在郑冲目瞪口呆中,五儿又玩了两个花活,然后将笔蘸满朱砂,就往黄纸上画了一勾。
下笔时,嘴里依旧嘀嘀咕咕,念起咒语——
“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外。”
一笔一句,有模有样。
他在黄纸上一连画了三勾,分别代表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随即给符纸入符胆,嘴里念着请祖师镇座,把守门户云云。念完,随即大笔一挥,在纸上快速书写了一个“罡”字。
最后草草几笔符脚收尾。
符成。
这时,五儿取出高进给他那支铜簪,轻轻放在案上,摊开。
他手持自己亲笔书写的符纸,嘴里再次念念有词。只是这次声音更低,吐词更是含糊不清,竟没一个听得清他到底念些什么。
念完咒语,蓦然一停。
符纸凑近蜡烛,忽地点燃,盖向那只铜簪。
淡绿的火苗在黄纸上跳蹿蜿蜒,忽而像一圈水纹聚向中心,终至熄灭。
祠堂里数十人打坐地上,静得连呼吸都几乎听不见。
五儿闭目不动,似在静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样?”郑冲见状忙问。
“怎么样?”高进见郑冲开口,于是也急着问。
五儿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道:“董坛主死于飞剑,一剑断喉。”
“飞剑?”高进似乎还没听明白。
“难道是青峰山的人?”郑冲及时补缺,故作惊讶地问了句。
“青峰山……”高进顿悟,“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手法确像是青衣卫所为啊。”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嗡嗡议论起来。
青峰山跟朝廷原本同气连枝,而青衣卫更曾是皇家近卫。
毫无疑问,连董坛主的亡灵都说他是死于飞剑,那便是死于青峰山之手,却与大师无干。
“坛主的人头呢?说没说被带去哪了?”高进忽然又问。
“这个没说。”五儿颓丧地说,“想是被拿去邀功了罢。”
“难怪这次酆城大败,连影子人也一同覆灭,原来官兵是有青峰山暗中相助。”高进已越来越相信这个结果,“看来,朝廷跟青峰山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啊。”他叹息着道。
“这消息,我们得尽快报给大师与祭酒所知。”五儿说。
高进看了五儿一眼,点了点头,“好,既然事情真相大白,我也会履行承诺,明日便派人去往各山头,告知大家董坛主遇害真相,并劝说各部与我同往孤峰台,与大师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