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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5、僭变

    酆城,南荼巷邱宅。

    “这么说,其实你是大晋戎州刺史裴尚的女儿?”李昧皱着眉头问。

    青伶没有作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大晋?”丙儿忽然深吸一口气,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然后他便许久都不再说话。

    别说丙儿,当戎州还属于大晋治下时,就连李昧都还未曾出生。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青伶抬头偷偷瞄了李昧一眼,心里七上八下。

    她决定实言相告,是因为那个令她难以释怀的梦依然在不断重复,让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到最后,她梦里的惊叫连隔壁屋李昧公子都听见了。

    对青伶这种异常表现,李昧不敢大意。

    他希望这个身份特殊的“小姑娘”能够告诉自己实情。

    当然了,他也相信,对于自己的身世,青伶——或是裴莲——自有不愿提及的理由。

    对她来说,那是上辈子的恩怨。即便对其他人,如果他们的岁数活得够大,那也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这样的记忆,跟现在身边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裴尚是最后一任大晋戎州刺史。八王之乱后,晋庭衰败,北方游牧民族乘机涌入关陇,席卷中原,大批关陇流民为避战乱南下进入戎州。为保戎州安定,裴尚不得不征募东、霸诸郡彪悍善战的氐人入伍,陈兵边境,以阻止更多流民涌入。然而,尚在安抚和遣返流民两个选项中左右为难的他却怎么也没料到,随着双方冲突加剧,他手下以徐举为首的氐人军队,竟与同为氐人的流民领袖李乐结合起来,举起了倒晋义旗。

    流民大军声势浩大,连连攻克盛都周边各郡。

    那时,裴尚设计引诱李乐赴盛都谈判,以埋伏的弓箭手射杀了李乐。

    流民大军随即撤至涪城。此时,李乐四弟李林继任义军领袖,自称大将军、戎州牧。经徐举居中引荐,李林得到青峰山顾延支持,军势复振。在顾延的建议下,流民大军先回头攻取汉定,控制了北原。有了基础之后,李林随即派幼弟李乡向东攻击霸西郡,兵锋直指戎东重镇阆州,又派兄长李乐的两个儿子,骁勇善战的李宕、李盖向西攻击汉嘉郡,孤立盛都。

    李宕勇猛无畏,手持铜锤率先登城,一举拿下崇州,却不幸在追敌时死于乱箭之下。

    李盖随即接掌大军,乘势迅速荡平汉嘉、汉原两郡,将盛都城团团围住。

    同年,李林病故,临终之际,将大权交托给侄子李盖。

    李盖勇武有谋,为人豁达,深受义军拥护。年底,盛都西城沦陷,刺史裴尚暂避东城。昔日繁华的盛都,一时间兵荒马乱,尸横遍野。

    青伶最近夜夜梦见的,就是此时的一段光景。

    待心情稍稍平复一些之后,青伶又接着向李昧坦承了那段最令她难以启齿的经历。

    “那日,恩公见青伶魂魄已散,但尚未气绝,而我恰是魂魄尚在,气血已尽,于是便将我的魂魄转移到了青伶身上。”她语带哽咽地说,“之后,恩公便带着我一路到了江州。在江州只是稍作停留,他又带我登上了一条船。我俩沿棘江随船一路东去,最后到了淮州龙吟山。往后数十年,我便一直在那里。直到三年前,恩公说有件事需要我帮忙,这才让我重回了戎州。”

    听了青伶的讲述,丙儿抬头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青伶,然后便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但他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个结果,于是只得放弃。

    “除了总是重复梦见当时盛都兵乱跟你母女侍从的受害经过,这几天,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时李昧又问。

    青伶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但她忽然又眨巴着大眼,一副忽然发现的语气说:“噢,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相貌最近两年也在发生变化,好像正变得越来越像我自己。”

    “姑姑,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呐。”

    青伶转过头,看着眼巴巴的丙儿,“你有什么听不懂?”

    丙儿嘴里一阵嘀咕,“呃,你说,你的相貌正变得像你自己。这个,我就听不懂。”

    青伶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个鬼啊。”

    “我来替她解释吧。”李昧对丙儿说,“青伶——其实她应该叫裴莲。裴莲死的时候,魂魄附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就是青伶。从此,裴莲便有了青伶的容貌,青伶的身体。本来,生着青伶相貌的裴莲既不会变老,也再不会改变模样。”

    “对呀,鬼灵的模样是不会变的。”丙儿马上又一副很懂的样子道,“那姑姑的相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不知道,可能有两年了。通常来说,一个人的样子如果只是缓慢变化,是不易觉察的。而且我又不是变成了什么陌生模样。三十几年来,虽然我已渐渐习惯了青伶的面孔和身段,但记忆深处还是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所以当我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确是未曾留意。”

    说到这里,青伶脸上忽然一片红霞。

    原来她不仅发现相貌有所变化,而且就连身体似乎也在蠢蠢欲动。她十三岁便有了初潮,随后几年,更是月事频繁。但自从用了青伶的身子,这一生理反应便告停滞了。

    三十几年来,她几乎都快忘了那曾经熟悉的体验。

    而半年前,青伶的春潮也开始了。

    她当时不以为意,认为这就跟自己当年经历过的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还是这次经恩公钟淮提醒,她才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沉寂已久的春情重新复苏,而是全新的开始。

    是青伶的开始。

    但青伶……莫非在沉睡三十几年后,她突然苏醒了?

    “青伶姑姑,那你今年到底多大年纪?”

    正在想入非非,青伶忽然听见丙儿又问了句。

    她的脸一阵滚烫,此时连忙克制心神,扭头对丙儿道:“死的时候,青伶年方十四,而我那时已经满了十七岁,你自己算咯。”

    “哇,这么说,姑姑比公子年纪都大?”

    “算起来,那是要大了许多。”李昧说,“但实际上不能这样算。因为她没长啊。”

    “没长?那青伶姑姑刚才还说,她都长变相了呢。这又算怎么回事?”

    “这种事,我也是头一次听说。”李昧再次锁紧眉头。

    “李公子,李公子在吗?”

    就在此时,屋外远远传来声声呼唤。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却显得很高兴。

    李昧终止了跟青伶的对话,让丙儿先去开门。

    丙儿过去拉开门,就看见邱大善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李公子。”邱大善人远远便冲李昧拱手。

    “大善人如何回酆城来了?”

    “我是专程来感谢李公子的啊。”邱大善人边说边跨进门槛,“承蒙李公子帮忙,运河航线的批文下来了。从今往后,我的货船可以从村里直接驶往盛都,我的产品可以进京了啊。”

    “我哪有帮什么忙。我想,应该是那位乐公子帮的忙才对。”

    “嗐,管他是谁,我靠的全是李公子啊。若没有李公子的关系,那位乐公子又岂会帮我。”

    李昧也不跟他争论,只要他能高高兴兴把生意做成,自然是好事。

    “对了,李公子,我没看见阿牛在家里。他们说,是公子让他办事去了?”

    李昧笑了笑。这事他没打算瞒着大善人,于是便说,是自己让柏轸去乌蛮地了。

    “我让他去帮我送一封信,因为他正好认得收信之人。”

    “看吧,我就说他是个好小伙,能堪大用。”邱大善人有些惋惜,又有些莫名兴奋地说,“我本想跟他商量商量,要不要在盛都城里买幢房产,用作销售我产品的店铺。如果他愿意,我想把盛都城的生意,就交给阿牛去打理。”

    “你想在盛都城开家腌菜店?”李昧这倒没想到。

    “是啊,把店开进盛都城,是我一直的梦想呢。”邱大善人毫不避讳地说。

    “也许你可以继续去完成这个梦想。”李昧说。

    “可我缺一个机敏能干,又不乏忠诚的好帮手。要干这事,合适的人选可是万分重要。”

    “你觉得阿牛合适,那就让他去啊。”

    “让他去?”邱大善人马上恢复了希望,“李公子同意?”

    “只要他愿意,我是没问题。要不,等他这次回来,我帮你问问吧。如果他个人乐意去,我绝不阻拦。”

    “不阻拦可能还不行。他现在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要让他离开你身边,怕不容易。”

    “这你就不用担心,我会跟他说。”

    “真的?”邱大善人喜出望外,“我可没想到李公子会放他去盛都。我现在就可以保证,只要他愿意去,提出什么条件都行。”

    “放心吧,我保证跟他好好谈谈。”

    “那就太谢谢李公子了。”

    邱大善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接着,他又邀请李昧去九仙村做客。他说他新买的货船刚从江阳一路顺流而下,已经到港,正准备好好搞个开航仪式。“唉,每年产那么多腌菜,没船出货可不行。找外面的船老大,不是这个条件就是那个麻烦。还是自己有船好啊。再说,经过这次匪乱,酆城的船老大们手里也已没几艘船可用了。”

    李昧知道,大善人的船在黄毛之乱中被官兵击沉了,现在的确需要一艘新船。

    “那是一艘很漂亮的船,船上能闻到新鲜的柏木香。我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就取一个容易记住,又能体现你邱家声誉的名字好了。”李昧说。

    “李公子说得对。我也觉得需要一个容易记住的名字。所以我想给它命名‘大女儿号’,你觉得怎么样?因为在买这艘船的时候,我已经又预定了下一艘。到时那艘船打造好了,我就可以给它命名叫‘二女儿号’,这样是不是很好?”

    “很好,这样两个女儿都有份,不会闹矛盾。”李昧一本正经地说。

    这邱大善人家大业大,可惜膝下无子,唯有两个女儿。如今将新添置的商船以大小“女儿”命名,又想让阿牛去盛都当新店掌柜……

    看来这大善人是看上那小伙了,他想。

    就像是为了要验证李昧的猜想,邱大善人这时忽然又冲李昧一脸紧张地问:“对了,李公子,你刚说让阿牛去了什么地方?给谁送信去了?”

    “噢,是去乌蛮地,给一位他熟悉的人。”

    “乌蛮地……”

    邱大善人猛地反应过来,“那些黄毛,如今不是跑到乌蛮地去了吗?”

    “是啊。”李昧道。

    “不会,不会有什么事吧?”邱大善人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有事。”李昧安慰道,“你不是还想托付更重的担子给他?正好可以趁机检验一下,看看他是否能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智慧。要替你打点将来的产业,这些都很关键,是不是?”

    “他多久能回来?”邱大善人又问。

    李昧想了想,回答道:“快了,就这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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