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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蛇谷

    大雨倾盆,将每个人从头到脚全都浇透。但他们不敢停留,只能往前走,一直不停地走。穿行于谷地,白昼一如暗夜。山涧满溢,就连小道上的积水偶尔也漫过马膝。

    这雨连着下了两天,也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这样下去,啥时候是个尽头?”沙吐诃在马上高声抱怨。

    他本是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但此刻若不扯开嗓门,根本没人能够听见。

    四周全是雨声。

    沙吐诃身上满是兽爪挠开的口子,光是胳膊上就有好几道,要不是雷成大师妙手救治,他的血早就流干了。雷成大师依然是个好大夫,尽管如今已算不上是好法师。

    “我们被困住了。”洪昇回答了沙吐诃,“我感觉我们在绕圈子。”

    昨天经过那道断崖赫然又出现在了道路左边。

    他们在那道断崖下避过雨,后来因为野兽追至才匆匆离开。

    现在好像又绕回来了。

    洪昇请示大师。大师同意去崖下暂歇。那是一道长长的山崖,下面有一条很宽的岩缝,足够他们这不到四十人的队伍挤一挤。

    最要紧的是,他们总算可以生火烤一烤衣服。

    如果上次的确是经过了这里,如果那些干柴和焦炭还在的话。

    当洪昇率先骑到崖下,看见那些柴果然还在。

    倒霉透了,他们的确在绕圈。

    “抓紧时间把衣服烤干,再吃点热的。”洪昇高声下令。

    那些该死的畜生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真希望它们也迷了路。不过这机会不大。

    野兽的鼻子可比人鼻子灵多了。尽管大雨会削弱这个优势,可优势毕竟是优势。只有马能提前感受到威胁,但马却不会说话。

    而且他们这些马儿已逐渐麻木,见到野兽也不会逃跑了。

    用梁鹏的话说,它们已经“自暴自弃”。

    别说马,就连梁鹏自己也有些自暴自弃,“没想到他们就出动一个驱兽师就把我们打败了。”他颓丧地说。

    这句话很尖刻,很有杀伤力。

    只不过它杀伤的是自己这方的士气。

    听到这话,第一个表示不满的,居然是向来吐字如金,不喜欢发言的陶青。

    当时陶青正骑行在梁鹏旁边,紧随在雷成大师身后。

    “这只是因为人家很好地利用了地利条件,笨蛋。”总是一身黑衣的青年当即出声呵斥,“没听沙大哥说吗,黑龙峡这地方,本就是九界山的野兽窝子,多的是豺狼虎豹。咱们正好被带进了这条峡谷,才让施法者有机可乘。”

    “对呀,你也承认咱们是着了人家的道。”梁鹏毫不示弱地吼回去,“他还说这黑龙峡另有个名字叫‘蛇谷’呢。这谷里的黑蛇、毒蛇比野兽还多。这里的人都以捕蛇为业,照样经常送命。这些警告,难道一开始没人说过吗?既然知道这里的情况,还非得追着人家跑来,就别找各种理由,得承认咱们技不如人。不愿正视这点,这败仗就白吃了。”

    “大家别那么灰心,人家来的可不止一个驱兽师。”洪昇注意到气氛不对,连忙以委婉的口气进行劝慰,“这是战争。战争就会有胜有负。”他说。

    “没错,这次显然是我们的大意。从进入峡谷,咱们就落入了人家的算计之中。”陶青说。

    “对,就是这样。”洪昇支持陶青的判断,“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坚持到底的勇气,唯有如此,才能打破对方的算计。”

    “说得对,你们说得都对。”梁鹏双腿一夹,驱马走开,“就连这场大雨也是对方的算计之一。”

    他生气了。

    梁鹏是猎户出身,并不怕野兽。但他不喜欢被人糊弄,被人牵着鼻子走。

    烤火的时候,他也远远地跟几个人挤在另一头。

    对于梁鹏,也许还有其他人的意志消沉,洪昇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认为是大雨把这些人的斗志给浇灭了。因为他自己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低落,越来越忧郁。

    任谁像这样整日浸泡在水里,大致都会如此。他想。

    毕竟就连雷成大师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大师一路沉默寡言,对任何人说什么都不闻不问,看不出是何态度。

    这才是最让洪昇感到害怕的。

    如果连大师都失去信心,失去斗志,那么这场仗他们就输定了。

    雷成大师是大伙儿的精神支柱啊。

    而自从在村子里成功施展过一次法术,大师的脸上却再没有恢复红润。他脸色很差,因为雨水不断淋下而显得苍白。

    即便此时在火堆边擦干之后,脸上依然没有血色。

    “继续走,让沙吐诃带路,朝北走。”当洪昇上前请示下一步行动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看起来表情痛苦。

    但他身上没有一道伤口。他连断掉胳膊,破开肚皮的人都能救治,何况自己身上的伤。令他感觉疼痛的不是身体,而是心里。

    莫非是深深的自责?这是洪昇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上次好友徐芾就说过,不该在那个时候仓促发动酆城之战,暴露实力。他们还没有获得足够稳固的根据地,还没有取得足够大的支持。即便夺下酆城,他们也会腹背受敌。因为西边的江州和东边的石马城都是艰险要地。地处前后夹击中的酆城难以扩展势力。何况酆城位于棘江沿岸,上游江阳水师一到,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事实果不其然。

    在徐芾给大师的建议中,本来是要先夺下酉城。一旦掌控酉城,整个酉南将可保无虞,自然便会成为霹天军稳固的大后方。

    可惜大军却全力进攻酆城,只留莫群都尉率起义之部在酉城孤军奋斗,惨遭失败。

    仅仅是为了去跟无明殿影子人会合?

    唉,洪昇忽然用力甩了甩头。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有人给他递过来一块面饼,洪昇接过放进嘴里,刚啃一口,他就差点吐出来。太硬了,烤过之后的面饼像块石头。

    洪昇的牙齿一阵发酸,就像快掉了似的。

    但必须吃东西,否则一会儿上路会没有体力。他们不可能在此长时间修整。他知道。

    “谁,谁在那里?”

    就在他再次开口啃咬面饼时,听见有人在朝外面的雨幕中喝问。

    休息时,他们派出了两名哨兵在前面林子里警戒。但藏在树上的哨兵没有发出示警,说明大群的野兽还没找到这里来。

    有人站了起来,有人从火堆中抽出燃烧的木棍,举起查看。

    大雨令整个世界乌天黑地,完全没有白天的样子。

    洪昇也站了起来。

    雨点在树林间跳舞,发出“唰唰”的声音。强风吹过,将细小的雨雾吹到他们脸上。

    他们需要火,需要火把。但大雨阻止了火光的势力范围。

    地面上湿淋淋的草丛在跳舞,积水的泥潭在跳舞……到处都在舞动。

    洪昇捡起一支火棍,举高观察。

    靠得很近的积水潭里,一只小脑袋忽然探出,高高地昂着。脑袋呈三角形,两边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在发光,嘴尖分岔的舌头似乎在舔舐。

    一只,两只……无数只。

    不,不对。是一条、两条……无数条。

    是蛇,成千上万,数不清的蛇。

    它们来了。

    马儿再次慌乱起来。因为蛇会顺着马蹄缠住腿,再往身上爬。

    对人也是一样。

    “妈呀,树上有蛇。到处都是。”这时,外面的树林中总算传来了示警。

    大概蛇已悄悄爬到哨兵身边,朝他们露出了毒牙。

    崖壁下嘶喊着乱作一团。有人跳脚,踩踏。有人拔出剑和刀砍劈。有人踢翻火堆,让火炭和火灰覆盖地面。

    妈的,洪昇挥剑砍掉一颗蛇头,但同时又有两三条缠住他的腿。

    身上反正都是水,他索性带着几条蛇冲进火堆。

    “吱。”

    也不知是烧着了,还是烧疼了发出的叫声。几条蛇纷纷滚落掉下。洪昇跳出灰烬,手里抄着那根火棍拼命驱赶,然后抓住机会,翻身爬上一匹左右徘徊的马。

    “一定要冲出去。”他嘴里大喊。

    众人全都开始寻找自己的马。或是随便抓住一匹。因为有的已经放开四蹄,消失在雨中。

    混乱中,有几个人被胳膊粗的巨蟒缠住双腿,失去平衡而倒下,身体瞬间便消失在令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不断涌动的蛇群中。

    洪昇刚想伸手抓住一名弟兄,把他拉上自己的马。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抬起半人高,张口咬住了他的下巴。那人拼命去拔,但手上顿时又多了两张有着尖牙的大嘴。

    他连发声惨叫都没来得及。

    洪昇看见大师被陶青扶上了马,而陶青自己则抓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

    两人两骑,随着队伍,转眼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洪昇一夹马腹,紧随而去。

    他不知道跑了多远,跑了多久,直到马儿口鼻呼出的白气明显超过雨雾。

    他们的马钻进一片溪谷中的裸石滩,实在跑不动了。

    有的马直接跪倒在地,蹄子上全是血迹。

    大师从马背上直接摔了下来。陶青翻身下马,冲上前去将他扶起。

    陶青的脸上破了条口,是蛇牙划破的。

    而大师的手腕跟脚踝全都明显肿了起来。他被蛇咬了。

    “有没有药?”洪昇跳下马,走到大师身边。

    他没看见沙吐诃,他身上应该有蛇药。

    但没用了。他可能自己都已经死了。

    其他人也相继围拢过来。雨还在浇淋在大家,但没人顾得了许多。

    大师奄奄一息,目光涣散,脸白得像银纸。

    妈的,蛇毒已经侵入身体。

    “大师。”洪昇呼唤着雷成大师,让他看着自己,“你中了蛇毒。”

    “我知道。”雷成大师费力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这毒,我却解不了。”

    “赶紧回到孤峰台,还有办法。”洪昇说,“可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别浪费时间了。你们赶紧走,别管我。”大师却有气无力地说,“听着,告诉徐芾。咱们是回不了头的。投降是死路一条。告诉他,带弟兄们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我们哪里还有家可回?”洪昇诧异地问。

    “那就带他们去晋国,别浪费时间。留在这里是个错误。让他带大伙离开,避开天厍军。你们不是人家的对手。这,这是一场猎杀。”

    “猎杀?”

    “对。野兽不过是他们的棋子,而我们也是。我们,我们是另外一个人的棋子。”

    “什么?大师您在说什么?我们是谁的棋子?”陶青忽然严肃地问。

    “我不是什么大师。我不过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我,是棋子。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既然传授给我种种救人之术,为何却又让我一手葬送这许多无辜的生命。为何……”

    大师似乎深感困惑与内疚,嘴里嘀嘀咕咕,越说越含糊。

    “为什么……”他忽然挺起胸膛,喷出一口黑血。

    “大师。”

    “大师。”

    雷成大师双手缓缓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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