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树皮装饰的木屋里,光影斑驳错落。
因为树皮并非平铺于木板,而是原汁原味地包裹着根根原木。
只有主座背后那面墙因悬挂了一张麻毯而显得平整。与四周的晦暗相比,火光将那张毯子映照得尤为明亮,并在上面留下一尊远超实际的高大身影。
徐三公子的身影。
此时,这身影恰如他本人之境况,看似高大,实则单薄脆弱。
自雷成大师像条褡裢一般驮在马背返回大寨,昼夜之间,其信徒已散去一半。余下六千余人也惶恐不安,营里随处可见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用鲁巴的话说,整个大营都弥漫着焦虑与失败的气息。
主座两侧,简陋的草席上跪坐着霹天军当下几乎所有主要将领。
洪昇并未刻意隐瞒他们此行经历,因为活着回到大寨的三十余人,每一个都是见证。于是不到两个时辰,营区所有人已然全都知晓他们此次遭遇的可怕事情。
若非雨过天晴,若非沙吐诃最后找到了路,带他们成功逃出野兽和蛇群陷阱,世上怕是永远也没人知道,一度将东霸两郡闹翻天的雷成大师最终葬送在了一对毒牙下。
也许是两对。
营里甚至有人说,当时起码有五六条巨蟒缠住大师,这才让他倒下。
那些巨蟒全都有碗口粗,十来丈长,任何一条便足以单独毙掉一匹马。但对付大师,像这样的巨蟒一次就上了好几十条,最后也只有五六条将毒牙上的毒素注入了大师体内。
对于这些荒唐而夸张的说法,活着回来的人没一个表示反对。
搞不好这番说辞最初就源自他们当中某人之口。
不过现在已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了。
“我们该做出决定,如何面对官兵最后的围剿了。”一向性情沉稳的莫群说,“大师身亡,他们会认为已解除最大威胁,必然会发起决战。”
“这两天,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朱继也说。
“奉大祭酒之令,对于自愿离开的人,我们未加阻拦。”莫群马上对此进行说明,“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走的时候也很低调。大多是在半夜离开。”
他俩一直是霹天军中最有经验的两员战将。两人的话,无疑能对决策产生影响。
徐芾沉默不语,将目光看向另一侧。
高进见状,随即开口道:“因为附近地区遭受官兵滋扰,我们的粮食正越来越难获得。而且每支征粮队出去都要冒极大风险,所以不敢走远。”
“是的,目前只有古里土司还能接济一些,但也越来越少。”鲁巴附和道。
听了这些,徐芾依然没吭声。
洪昇看了看身边的陶青、沙吐诃和梁鹏等人,慢慢开口道:“此前接待过雷成大师,承诺起兵响应的那些土司,我看对他们也可以放弃希望了。”
“乌蛮人,根本就别指望。”陶青冷冷地接了句。
“你什么意思?”沙吐诃当即直起身,像是想要跳起来,却被洪昇一把拉住,“我们乌蛮各部支持霹天军,全是因为三公子,不是雷成大师。”
“是吗?若真如此,那三公子起兵多日,你们乌蛮人为何迟迟未有响应?反倒是雷成大师这次去逐一拜访,才同意相随起事?”陶青神情冷峻,言辞犀利,“实话告诉你,若非此次为了说服你们出兵,大师不辞劳苦,挨着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去向你们展示法力,给你们的人调水治病,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又岂会轻易败在鬼鬼祟祟,连面都不敢露的驱兽师手里?”
“呸,”沙吐诃愤然吼了回去,“连梁鹏兄弟都说,此番遭败是因技不如人,怪得着谁。”
洪昇一看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连忙出面调解:“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唯有团结一心。争来吵去,于事无补。”
说罢,他扭身冲主座上一言不发的徐芾双手一拱,道:“临终前,大师最后两条指令,是让大祭酒自己选:一是让弟兄们解甲归田,一是率部撤去晋国境内。”
当然,这是洪昇自己的理解。
他认为大师是说,首领们无法回头,但下面弟兄可以放下武器,回家耕地务农,帮工干活,或是做点小生意,好歹可保全性命。
这也是他在回来的路上,跟当时同在大师身边的陶青相互交流之后达成的一致意见。
他不敢,也不愿将大师的最后遗言和盘托出,尤其当着莫群、朱继等人的面。他俩可是带着族人来支持徐三公子起事的,没有回头路可走。
但大师那句句“棋子”的定论,却像颗钉子扎在洪昇心里。
当时大师身边围着好几个人,虽然大雨如注,未必人人都听见了大师的嘱托,但陶青显然一字不落都听见了。这对他,应该是沉重打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师当时肯定是吐露了真言。
毫无疑问,那时大师就已意识到,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他自己也是被人利用的傀儡。这话很扎心,可大师敢于承认。
他还说,弟兄们现在面临的不是战争,而是猎杀。
至于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显然不言而喻。
最最令洪昇感到恐惧,感到绝望,是大师在弥留之际脱口说出了操控这场动乱的幕后之手,竟然是他恩师。那个曾被无数信徒,包括洪昇自己猜测、膜拜的世外高人。
当时大师神识涣散,气若游丝,话音极低。听见此言的,也许就他和陶青。
这件事,洪昇回来后一直不敢声张,唯有私下里告诉了徐芾。
徐芾现在是霹天军之首,是大伙的希望。他有权知道,也必须知道真相,知道任何情况。
“你们也可以选。”这时,徐芾终于开口,“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
听了这话,各位将领相互张望,开始彼此确认眼神。
最后,他们当中四个同意率军投奔晋国,另外四人支持队伍原地解散,各自逃命。
为了说服对方,他们彼此之间再次争吵起来。而高进也表明态度,他同意解散,只不过是要想带着自己的人重回酉南当土匪。
“我不想被抓去砍头,要死,也要战死。”高进慷慨激昂地说,然后以诧异的目光看向洪昇,“酒葫芦,你呢?你为什么不愿去晋国?”
“很简单,我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洪昇笑了笑说,“如果只能在这两者中选,我不得不同意解除武装,尽管这并非我所愿意。”
“废话,我们也不愿意。所以才要暂时寄身他国境内。”朱继粗声粗气道。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和莫群是最不愿意主动放弃的。
这时,梁鹏好奇地看向鲁巴,“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想要去晋国?”他问。
鲁巴对他咧嘴一笑,“没什么,我发觉当兵挺适合我。我喜欢打仗,就像以前喜欢捕猎一样。”
“捕猎?”梁鹏脸上露出苦笑,“那是因为你还没被当做猎物追捕过,放手吧,咱们还可以回老家过从前的日子,就算打猎也行,起码还活得下去。”
“你认为官府会放过我们?”鲁巴笑着问。
“当然不会。但我也不认为他们能把每一个参加过霹天军的人都找出来。咱们藏在山里,没人会在意。”
“藏在山里?哈哈,”鲁巴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算了,随你吧。”梁鹏摇摇头,“反正我不去人家土地上讨饭吃。”
沙吐诃看了看一直对他没好感的陶青,本想说什么,却忍住没有吱声。
此刻,他是这里最不需要作出选择的人。
他的主人派他来帮徐三公子重建祖业,恢复徐家在酉南、霸东氐人族群的统治。如果徐三公子要去晋国,那他就回家。如果徐三公子留下,那他就继续帮他。
而陶青的情况也差不多。
影子人覆灭了,如今他在哪里都只是个影子,没人会注意。
但他的选择令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谁也没想到,失去雷成大师这面旗帜,这位影子人知更依然选择坚持战斗。
就连徐芾也对陶青的选择感到意外。他看了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问:“从无明殿出来,你便始终跟随雷成大师身边,应该也是最了解他的人。那么,你是觉得他不愿将队伍解散吗?”
“大师起兵,只为苍生,不图私利。这是我唯一了解的事。既然这是大师所愿,那么我必然不舍令其半途而废。推翻暴政,还民生以太平,为我所愿。”
他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出口却颇为大义凛然。
空谈,空想。徐芾脑子里只蹦出这两句。
但他却笑了笑,“你说,大师没有别的愿望?”
“我知道,他当初没听大祭酒建议,仓促发兵进攻酆城,放弃了先夺酉城的计划,是个失误。但你们有所不知,这么做,其实并非大师本意。”
“那是什么原因?进攻酆城,到底是你们影子人提出的要求?还是晋人?”徐芾问。
“是,是另有其人。”陶青犹豫了一下,“大师早已意识到此举错误,也承认不该这么做,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回头。”
听见他这么说,其他人都开始看向陶知更,等他解释。
陶青似乎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于是稍作犹豫,便道:“大师曾跟我说,他来戎州传道,最初乃是受恩师所遣。而在亲眼所见霸东百姓疾苦后,方下定决心,联合无明殿,配合晋军起事。只是,最后晋军食言,无明殿覆灭,令霹天军成为孤军。至此,大师仍未放弃。直至,直至他察觉此事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解救百姓疾苦,而是某些人的私心跟权欲。”
陶青越说越激动,双眼也像是要冒出火来。
而座中诸人显然没料到此事竟有如此一番背景,一时竟都被他给惊住了。
大家看了看他,又陆续转头看向徐芾。
徐芾也扭头看了看众人,遂问:“不愿去晋国,也不希望解散的,有吗?”
包括洪昇在内四个反对去晋国的,彼此看了看,都举起了手。
“好。”徐芾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他轻轻舒了口气,“我也想过了,大师的初衷,确是为民生福祉。而他选择的路,也需要人走下去。所以,我支持继续战斗,直到取得胜利。”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默默想了一阵,“不过,我们不去晋国。”
看着众人全都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徐芾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的想法是,打,就要打他个出其不意。我们按照原计划,奇袭酉城。”
“打酉城?”朱继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兵都快跑光了,还离得这么远。”
“对,咱们怎么去?”莫群也简单问了句。
“像这样。”徐芾站起身。
他走到洪昇跟前,问他要过葫芦。摇了摇,然后拔出塞子,将酒泼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