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集合号像是敲出来的鼓点一样急切,短促。
听见号声,邢平赶紧翻爬起来。
他穿好外衣和鞋,系上腰带,再挂上佩剑。
出门前,他又对着铜镜,将长长的头发梳理两下,简单扎了个髻。
好在他不用像低阶军士那样,还需要穿戴甲胄。
此时天边刚刚发白,太阳还没出现。邢平小步跑去操军场。赶来集合的军士全副武装,持着长矛和盾牌跑出帐篷,头盔上的鸟翎威风凛凛,标志性的面具金光灿灿。
操军场中央搭建的木台上,春香副指挥使长裙曳地,双手互握,藏在宽大的衣袖里。
在她身后,站着一名身穿马裤,系着宽皮腰带的中年妇人。这妇人模样凶悍,腮帮上鼓起一条条肌肉,目光锋利得像匕首。
尤为惹眼的是,这妇人皮带上挂着一副又圆又扁的牛皮刀鞘,刀鞘里插着一把木柄剐刀。
邢平最近经常能看见这妇人。还有个竹竿一般高得离谱的瘦个儿男子,总跟她一起。
但今天没见那男子。
卓坚没来。
最近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回营,这会儿多半已不在营里。
当再也没有人从营里出来时,春香看了看两名站在台前的军官,目光扫过之后,便用她那悦耳的声音对整齐列队的军士道:“咱们一名恪尽职守,行事谨慎的兄弟已莫名失踪多日。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的失踪,或与近日在都城游逛的一名道士有关。”
春香话音刚落,站在台边的马护便将手一抖,打开了一幅卷轴。
绢布上,是一张眉眼清晰,五官生动的人面画像。
“我已请得军令,”春香的一只手从袖子中伸出,手里捏着一面瘦腰虎纹铁牌,“南营军士全城搜捕此名游方道士。抓获后不必送往官衙,直接捆了回来便是。”
“凶徒若胆敢反抗,可当街斩杀。”
懒洋洋地收回铁牌,将手重新缩进袖中,春香才又漫不经心补充一句。
见副指挥使已宣布完毕,马护当即高声下令:“七人一组,全城搜捕,出发。”
两百余名士卒随即有序成列,在各自队长率领下,陆续朝营门移动。
邢平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去参与搜捕,还是该怎么着。就在他左右彷徨,不知所措时,副指挥使已朝他莞尔一笑,“这任务你就不用参加了。”
女人对邢平招招手,“随我来。”
邢平跟了过去,眼前却不断闪现出那幅挂像。
那简直就是分毫不差,一笔一描照着他的表述画的。
他忽然希望卓坚当时根本没看清楚那人相貌。
或者,人家早就离开都城。
进了营帐,副指挥使莲步摇曳,走到主榻,踢掉鞋,往软榻上缓缓坐下。而那位腰上挂着一把杀猪刀的悍妇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座位一侧。
邢平按照规矩,端立于主座前面,听候吩咐。
“咱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密探。”副指挥使讲话慢条斯理,语气就像她刚失去了一片指甲,“就在天子脚下,大盛都城,有人毫无顾忌地杀了皇帝的亲兵。这是什么样的治安?”
清凉晨光中,副指挥使“大人”面容倦怠,神情慵懒。
邢平承认,这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但也着实令人心生寒意。
“邢平,是你们青峰山的人干的吗?”
“我,我不知道。”邢平露出傻乎乎的目光,“到底是哪位兄弟被人杀了,我都不知道。”
“是那只大虫子。”
“我们南营可不止一只虫子,而且个个都不算小。”
“喜欢吃,长得胖,你们称他肥虫。”副指挥使伸手拿起茶杯,在手里轻轻转动,“不过你可能的确没怎么见过他。因为他跟卓坚一样,经常需要执行秘密任务。”
“为何确定是被人杀了,而不是别的情况呢?”邢平故意显得很不解地问。
“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然后,”副指挥使一只手掩住嘴,忍住笑,“然后竟把那可怜的死虫子拿去南市一家药房,想卖掉。”
“明白了。”邢平恍然大悟,“千年的蜈蚣,可值不少钱。”
“多亏老竹子多了个心思,早有留意。否则还真不知道,这条虫的最终归宿竟是药房。”
“实在令人唏嘘。”邢平一脸感慨。
“你跟他关系怎样?”
“谁?肥虫?关系一般。没怎么有机会说话。”
“我知道,其实挺难为你的。”副指挥使笑笑说,“毕竟你出身青峰山,跟肥虫,跟他们这样的人原本水火不相容。”
“我跟青峰山再无半点关系,而且,我发现,原来自己也挺喜欢虫子。”
这话倒没乱说。卓坚那家伙不也是只虫子。
“天厍军以保护皇上为己任。自组建那一天起,这支队伍就因成分复杂,成员间相互仇视者甚多而难以掌控。但若非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天子恐难得安宁。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邢平不知。”
“因为,天厍军最初便是针对青衣卫而建。”
副指挥使看了看面色平静,表情毫无波澜的邢平,缓缓道:“青衣卫曾誓死保卫天子。而你出自青峰山,应该知道,这样一支个个皆会飞剑之术的道教军队,普通士兵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李启、李跃最大的失算,就是解散了青衣卫,却没拥有一支同样精良的卫队。”副指挥使慢慢起身,下了榻,穿上鞋走到邢平身边。
她的身上散发着异香,浓郁扑鼻。
“所以,国师不会让当今天子陷入同样困境。青峰山一日不除,皇帝一日不宁。”
后面两句,她几乎是贴着邢平耳朵说的。
温暖的气息吹在脸上,却像冰锥扎在心头。
不,不可能是这样。
他在心里质问。这是谎言,这是讹诈。这是对我的考验。
“邢平自被逐出青峰山,与其便再无瓜葛。”他竭力控制着情绪说,“如今既为国师麾下,自愿追随国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春香绕着邢平转了一圈,停在他面前。她伸出手,轻轻压在邢平胸口。
“有人怀疑你的忠诚,也有人建议防患于未然。但我始终相信,一个有梦想的年轻人,真正该追求什么,他会心里有数。如今的青峰山,只适合半死老人。热血青年,正该投身军旅,一展抱负。这话,我可不是胡乱说的哦。告诉我,你们青峰山最年轻有为的是谁?”
“自然是号称天命之选的无尘子。”
“你跟他年龄相仿吧?”
“是,相差不多。”
“我说过,青峰山只适合坐等归天之人。年轻人,自然要选年轻人的路。这一点,你们青峰山的青年俊杰就看得明白,并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你还有什么好彷徨的呢。”
“你是说,无尘子?”
“对,闻名遐迩的无尘子不久便会来盛都面君。怎么样,感到惊讶吗?”副指挥使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当然了,以他的身份,可不会来咱们天厍军低就,而定会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这个,邢平确实不敢想,也没曾想到。”
其实,他的心里这时早已如浪涛汹涌,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
幸好女人这时已移开她的手。
春香再次将手藏进衣袖,身子转了个圈,目光在邢平不安的面孔上滑过,显得颇为得意。
“放心,你跟他做了同样的选择,假以时日,一样会大有前途。”她继续缓步而行,鼻子轻轻抽吸,像蜜蜂寻找花粉,“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其实我非常乐意将你视作亲信。你出身名门,又出自青峰山,跟那些邋里邋遢的游方术士完全不同。你有礼仪和荣誉,他们却只有贪婪与野心。即便跟听话的虫子相比,你身上的人味也是我更为喜欢和更能接受的。”
“谢副指挥使。”
“好了,说这么多,不过只有一个要求:展示你的忠诚。”
“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邢平投身军旅,不外乎求个功名,奔个前程。八王之乱前,邢家世代皆为殿前名臣,邢平自幼受教,免不了也有此奢望。如今既在副指挥使帐下听命,自然便唯副指挥使马首是瞻。若有何指使,邢平定当领命。”
“嗯,很好。那我便信你。”春香收起慵懒笑意,满是深意地打量着邢平,“你稍后便进宫,去与双煞做个伴。但你此去主要任务,是盯着炼丹房那两个丫头。”
“邢平想请示副指挥使,那两丫头是否有何可疑之处?如果发现有何不妥,可否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对,这件事也该跟你讲讲。”春香又笑了笑,“西林观阙明师太和他两个徒儿乃是晋谍。但国师有令,对其只可留意,不得惊动。”
“晋谍?”
“对,既是国师有所交代,还请毋庸置疑。”春香抬起头,目光看向帐篷顶蔓,“记住,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任何人不得提及。不管他跟你交情多好,在军中身居何职。如果哪天我发现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这消息。那一定是出自你口。那么,刚才咱俩那番谈话就算白说了。”
“邢平懂得。”
“你方才所说若发现不妥,我无法预知会是何等行为。所以不能肯定告诉你当如何处理。那就这么说吧,你只管盯着,并遵从军中消息传递规矩,按时通报情况即可。没有命令,就算你看见她伤了人,害了命,也由着她去。”
“无论伤害到什么人身上,都不阻止?”
“你是皇宫护卫,场面上的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我是说别的发现。别人没看见,没留意到的那些事,你也得装没看见,装不在意,只管放在心里。”
“明白了。”邢平抬起双手,拱了拱,“暗中监视,绝不惊动。”
“对,其实在我心里,多希望你能只带一双眼睛去。”
说着,春香的手再次从衣袖中探出。
洁白的手掌中,是一枚天厍军高等级通行铁牌。
铁牌上铭有象征天厍军的三钮交尾蛇纹。
这是可在国内任何衙署,任何关隘,甚至皇宫内苑畅行无阻的通行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