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空气湿闷。
太监双手捧着碗大的朱漆盒子,脚步似黄鼠狼一般轻滑。
他一路小跑来到承天殿。
两名头罩兜帽,身披黑袍的无面武士身背长剑侍立门外。武士皆以黑皮罩面,漠然的目光自眼洞透出,默许了太监通过。
太监弓起虾背,抬腿跨进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里灯光昏暗,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李授一身紫衫,卸掉冕旒的头上挽了圆髻,以一根金簪别着。他独坐高榻,与躬立身前的相国董焦正小声说话。
屏风后,两名太监犹如泥塑一般安静侍立。
“青峰山这边,不会再有变化吧?”李授轻声问。
“应该不会。拂云子已经带人秘密进城,在南市城隍庙安顿下来,只待国师返都。”
“那拂云子号称‘天下第一剑修’,这趟来,咱们可要好生款待,别闹出什么意外。”
“陛下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那就好。”
这时,送药太监小步快跑,已到御榻跟前。
他嘴里喘着气,眼神满是喜悦。“陛下,丹药取来了。”
董焦转过身,瞅着太监,“送去御药房验过了吗?”
“验过了。”太监对相国一脸谄笑,“御药房三位御医一起检验品性,两名宫女服用后,至今也均无异状。御医说,从脉象看,两名宫女身体状况都非常好。”
李授示意将药给他,“师太欲以此取信于朕,自然不会在这东西上面做什么手脚。”
接过药盒,他却随手放在一边,看也不看,“师太那两名弟子已回去了?”
“昨日一早便已离去。”
“走得倒挺快。”李授笑了笑,“不过没关系,还会再回来的。”
“陛下,”董焦听得一愣,“陛下莫不是想将那俩女孩儿留在宫里?”
“这样的人,难道不正该为我所用?”
“陛下雄图大志,凡人难及。”
正说着,又一名太监在门口奏报:“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李授抬头瞥了一眼,“宣他进来。”
太监出去后,没一会儿太子李式便进了大殿。
李式跟他父皇行过礼后,急切道:“儿臣听闻,前夜有刺客闯入父皇寝宫,特来问安。”
李授看着太子,面上不动声色,“谁告诉你前夜有刺客闯宫?”
“是,是来儿臣府上送御制灵芝膏的唐公公说的。”李式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向父亲,“莫非,莫非他竟是胡说?原来并无此事?”
“关于有刺客闯入之说,宫里这两天确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李授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若要真是刺客,岂能让他轻易逃掉?”
“那是?”
“不过是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古灵精怪罢了。”李授脸上挂着诡异微笑,“这件事,现在不便跟你多做解释,知道就行了。”
“古灵精怪?”
李式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可知道父皇口里的“古灵精怪”意味着什么。
自从他爹指派春藏法师对他予以教导以来,太子便见识了诸多“古灵精怪”。
这些年,国师跟李式虽无师徒之名,但却有师徒之实。
当然,李式是太子,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他首先需要学习的是治国之术,御人之道,而非那些迷惑人眼,蛊惑人心的伎俩。
在李式看来,父亲这样安排,不过是想让自己认清世界的真相。
还有,或许也是一种考验。
春藏自然也知道这点。
所以,这些年他并未传授李式任何法术,而是让太子对那些东西有所了解。
他给太子的第一课,是让李式见识了何谓“不死之身”。
对于父皇身边二十四名“不死”武士,李式老早就已习以为常,却从未真正了解。那些自他十来岁时便已进入王府的黑袍卫士个个冷若冰霜,令人望而生畏。
他向来不喜欢他们。
但他却十分清楚他们的重要性。
无论早前壁东平叛,还是后来挥师北原,那时身为王爷的父亲戎马疆场,二十四名忠诚卫士总是伴随身边。当年征讨仇池,身为主帅的李授甚至遭遇过仇池刺客数十次行刺。
紧要关头,挡在李授身前的,无不是这些铁血卫士。
尤其在跟朝廷关系最为紧张那两年,黑袍卫士昼夜守护李授左右,不眠不休,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坚定与忠诚。
有一阵子,李式对这些从未摘下过面具的人差点就要有了好感。
那次,他对国师说:“也许我们可以多招揽和培养些这样的武士。”
可国师告诉他,这些人来之不易。“而且像这样的人,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国师说。
李式对此表示不解。
因为他觉得像这样的勇士当然多多益善。
国师最后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太子一阵,然后问他,想不想看看这些武士真正的本领。
“当然了。”李式当即道。
“好,明日午后,请太子到南营一行。我可以让太子对这些武士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第二天,李式如约前往。
到那里时,春藏国师已从宫里调来两名黑袍卫士在小校场等候。
南营是天厍军驻地,也是国师常去的地方。
那天,国师屏退众人,将太子带进小校场,向他展示了黑袍武士真正的能力。
两名黑袍武士身佩长剑,一如既往态度冷漠。在接到国师下达的命令后,一个毫不犹豫挥剑砍掉了自己胳膊,而另一个则当即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李式看得目瞪口呆,面无血色。
那天他呕吐了整整一个下午。
令李式感到难以接受的,并不是两名武士敢于挥剑自戕,而是亲眼看着他俩皮开肉绽,却又奇迹般恢复生长,最后丝毫无恙。
那之后,国师又给他讲了许多关于“古灵精怪”的事,而他再也没提过诸如要让黑袍武士“多多益善”这样的要求。
“真命天子,无惧妖邪。”
这是国师当初安慰他时对他所说的一句话。
此话深有玄机。
也就是在那一刻,李式忽然好像明白了父皇为何要让他亲近国师。
不过,李式却是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些古灵精怪的东西。他只是不想,也不敢让父皇失望,所以只能坦然接受。
从那时起,国师弟子聂玉琅也便成了太子府常客。
既然皇宫内苑又有古灵精怪出现,那么也就意味着李家遇到了新的危机。
“朕说过,有些事朕不得不做。而这时候,你只需管好自己。”李授看着自己的儿子说。
“无论如何,一切以父皇安全为重。”
“放心吧,朕的安全,还有咱们的尚书令大人操心着呢。”李授笑道。
“孩儿听说,尚书令已调集北营精锐卫戍禁宫,莫不是真有什么危险?”
“朕说了,此事无须担心。”李授略感不耐烦地说,“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与石赵相关之事。”
“儿臣派人护送赵使返邺城,并带回赵君答复。相信不日便有回信。”
“嗯,当今天下纷乱,北方诸强纷起,却于我大盛有利。这时候,最要紧便是稳住石赵。所以你得多加留意他方动向。”
“孩儿明白。阆州一行,得谯仙老指点,孩儿茅塞顿开。”
“哦?那你可知仙老为何不赞成对晋用兵?”李授又问他儿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不愿生灵涂炭?没错,在对外用兵这件事上,仙老跟以前的顾延太师态度并无不同。不过,他们真正的想法又岂是常人所能揣测。你身为太子,如果也这么看,那可就太无知了。”
李式听得一愣,于是躬身听训,不敢多言。
李授看了看他,这才缓缓道:“想我大盛,无论国力还是疆域,皆无法与晋、赵相比,之所以能偏安一方,一赖地势险要,二来正是因为中原连年纷乱,诸强相争。无论是赵,还是晋,将来一旦决出胜负,就是我大盛末日。”
“那父皇之意是?”
李授将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似要凝聚万钧之力,“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董焦见太子一时没能明白,马上帮着解释,“殿下,陛下之意,是想趁当前时机有利,为大盛拓展疆域,以图长远。”他强作笑脸道。
但太子显然还是没听明白,“所以父皇仍想要联赵伐晋?”他试着问。
李授面色不悦,“你以为朕就当真那么鲁莽?”
“太子啊,联赵伐晋,不过是陛下抛出的一个诱饵。”董焦忙道,“乃是为了摸清朝中各位大人们对晋赵两方的态度。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不得不未雨绸缪呐。”
“那父皇真正的用意是?”
“借玄幽之力,竟不世之功。”董焦抢着替皇帝道。
“玄幽之力?”太子诧异地转过身,看了看董焦,然后又看向自己的父皇,“何谓玄幽之力?”
“就是……”
“这个你还不需要知道。”李授挥手打断董焦,“不过,这次让你去酆城,也是要让你感受一番它的力量。现在你只要告诉我,天厍军战力究竟如何?”
“酆城一役,儿臣亲眼所见,天厍军以一当十,甚至能以一敌百。”说到这里,李式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笑容,“只可惜人数少了些。”
“嗯,”李授抽了抽嘴角,目光咄咄逼人,“像这样的队伍,若我大盛能有更多,又当如何?”
“自然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朕就是想要打造这样一支劲旅。”李授一字一句道。
“一支劲旅?”李式一脸茫然,“可天厍军能有此战力,全赖其中数十名修行者。这些人得国师调教,再以军规约束,这才能所向披靡。”
听儿子这么说,李授只淡淡一笑,目光中多少有些不屑,“而天下虽大,能为我所用的修行者却是不多,是不是?”
“是。”
“所以,你认为朕这想法不切实际,对吗?”
“儿臣不敢质疑父皇。”李式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不敢,但还是质疑了。哼。”李授一甩衣袖,像是要挥去空气中的湿闷,“无知。难道以前就没有过这样一支军队吗?”
“以前?”李式愕然,“应该不曾有过吧。”
“孤陋寡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