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这样。”
听老常表明来意,天香只是平静地说了句。
她脸上的表情也同时发生微妙变化,像是一下子领悟了什么道理,或是看清了某些事实。
如果先前心里还有所歉疚,那么这会儿显然便是大彻大悟了。
但国师府舍人常明却并不明白天香的言外之意,更不明白她是否看清了事实,“这么说,你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问。
“什么结果?”天香却忽然反问。
“你刚说果然是这样。”常明面带疑惑,“难道不是早就猜到自己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你误会了。”天香冷冷一笑,“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根本不用猜,我早就知道。”
“那你刚才有何发现?”
“有个人跟我说,在巨大的权力诱惑面前,师徒之谊根本不值一提。”
话到这里,天香脸上不觉露出笑容。
释然的笑容,也是甜蜜的笑容。
说到底,李昧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久违的阳光照射进她那幽暗的心房。
狗屁的师徒之谊。
很久以前,当光头僧首次跟她谈起道家之法,谈到其中也有可资借鉴之处时,天香便明白了何谓师徒之谊。若非姐姐春香后来表现出更胜于自己的特质,天香不敢想象,春藏跟她之间如今到底该以师徒,还是以情侣之称更为合适。
对她来说,那令人恶心反胃的感情早就被剥得精光,只剩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和死亡威胁。
就像……就像姐姐那沉沦的身体一样。
但现在并不是方便跟人谈论这些的时候。尤其是跟老常。
“他让我早做准备,当这一天到来时,才不至于像个傻女孩一样无所适从。”天香说。
“那你现在还是不是个傻女孩呢?”
“这就要看你来的时候,他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了。”
“交出密语,跟我回去。”
对这个要求,天香只是笑了笑。
她知道老常刚才后面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没有人会重新信任背叛过自己的部下。何况那还是个一辈子都以诡诈之术立身的人。
对他而言,背叛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让她回去,不过是想在处死她前,当面听听她的临终遗言。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想亲耳听闻失败者的最后告白。也许还要越是声情并茂越好。
否则他们便会感觉怅然若失。
“密语可以交给你,它对我毫无用处。”天香瞥了老常一眼,“但我不会跟你回去。”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跟这位国师府第一幕宾放手一战胜负几何。
多年来,常明一直是春藏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此人的本事到底有多高,好像从来没人知道。如果要说,只能是“深不可测”。
不过,今天这种情况,其实李公子早就替她预料到了。
“你要离开?”那时他就感到担心,“难道你没想过,他是绝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而天香则也回答得坦然,她说:“纵然于我有授业之恩,但这些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替他做了。我于他已无亏欠,为何不能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李昧当即冲她一笑,“已习惯置身万物之上的人,他们不会这样思考问题。”
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你替他做了多少事。
像这样的人,他在意的,只是你还能不能继续替他做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你也许就成了他的敌人。
天香打量着老常,想象着他在主人眼里的价值。
接着,她便一本正经地对常明解释了自己当初那么做的动机,“窃取密语,本就是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采取的做法。”她故作困扰地说,“因为我知道它对师傅的重要性。”
“你以为掌握了密语,国师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常明听得眉头紧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诱惑着你,让你不惜放弃大好前程,搭上性命也要这么做?”
“大好前程?”天香像是听见了什么奇谈怪论,“什么是大好前程?你以为我不知道咱们师傅他老人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那样做,何来大好前程。”
“国师辅佐陛下,将要成就千秋霸业,难道……”
“老常,”天香柳眉倒竖,美眸中寒星一闪,“如果你还不知道当今大盛国师预谋掌控无明殿的真实意图,那我可以告诉你。”
“常明身为国师府舍人,从来不问目的,只遵命令。”老常沉下脸,一字一句道。
“哼,这就是我选择离开的原因。”天香也冷眼相对,“从今往后,无论做任何事,我都想知道所做是对是错,以及为何而做。”
“废话少说。”常明转眼看了看逐渐聚拢的商贩,“你最好还是先跟我回去。”
此时,二十余名壮汉虽然团团围在四周,但有了刚才旭骅那一记莫名其妙的沾衣摔,个个却都不敢轻易靠近。
“要不这样吧,”天香忽然朝勃兀库达飞快瞟了一眼,然后迅速掉头看向常明,“你来追我。追上我就跟你回去。”
话音刚落,天香便一个筋斗翻出低矮的篱笆,随即几乎脚不沾地便朝着沟谷左侧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脊跑去。眨眼间,“追上我就跟你回去”几个字,已经是从很远之处传来。
常明冷哼一声,蓦地腾身而起,几个起跃,便快速追了上去。
天香身形娇小,动作敏捷,奔跑起来犹如灵巧的兔子。
而她刚好今天也是一身白衣,于是就更像了。
常明虽然年纪一把,但块头不小。跟在白衣“兔子”后面,活脱就像是一匹瘦骨嶙峋,但依然极其凶残的灰狼。
临近的山脊高高低低,满是裸露的岩石,瘠薄的黄土上覆盖着灰褐灌木,却没什么树。
天香奔进灌木丛,雪白的身影渐渐疏忽,在遍布的褐绿中忽隐忽现。
不过,尽管她脚步轻快,行动敏捷,出发时慢上一步的老常却也还是能够跟得上。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渐渐缩短了距离。
感觉到身后压力陡增,天香忽然纵身一跳,稳稳落在一块寸草不生的岩石上。
随后亭亭而立,静待对方。
李昧曾对她说,北上之路必定坎坷,如果途中需要帮助,最好提前半个时辰发出通知。
他似乎什么都已预料到了。
这次,天香决定无条件相信他。
当旭骅他们牵着骆驼远远朝这边走来时,嘴里一边大声嚷嚷:“头儿,这位好心的老先生在找他女儿,我听说之后就把他带了来。看来咱们路上又要多位朋友结伴了。”
那时天香就已知道,对方既敢孤身一人追踪而来,必然就有拿下她的把握。
“姑娘,你认识那位老先生吗?”勃兀库达十分谨慎地问她。
“认识。”天香转脸朝勃兀库达歉然一笑,“不过,我想他是来找麻烦的。看来还是你对,这趟路的确不会那么顺利。”
“那姑娘你……”
天香阻止了勃兀库达继续往下说,并像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取出一张贴身存放的纸片,迅速塞进他手里,低声道:“待我离开,请即刻用火将其点燃。”
那是李昧留给她的,名曰“烽火”的真乙符纸。
给她时,李昧曾说若点燃此符,只须拖延半个时辰,救兵便可来援。
见天香不再逃遁,常明也并不过于欺近。
他像一头大雕自半空落下,停在岩石前面,距天香约三丈远处站定。
“不跑了?”
老头一番提纵飞跃,面不红心不跳,竟是十分轻松。
“看样子,我跑不过你。”
“知道就好。”
常明冷冷一笑,“当初拜入法师门下,你姐妹俩一个会弹琴,一个会炼丹,除此别无是处。也不想想,那些年修身锻体,是谁日日指导你姐妹两个?”
“这其中确是少不了你老一份功劳。”天香也不否认。
“当初既能教你,如今自然便知你几斤几两。”
“没听说拳怕少壮?”天香噗嗤一笑。
“你若是男儿之身,老头气力今日恐已未必能够胜你。可惜你不是。”
“真要动手?”
“除非你束手就擒,乖乖跟我回去。”
“别装模作样。”天香面带笑意,有恃无恐,“月石长老所掌管那句密语,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若想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也不是没办法哦。”
“不,”常明翕动眼缝,一开一合,“你不会。”
“何以见得?”
“因为,你还不想死。”
“你也不敢让我死,不是吗?”
“没错。我暂时还不敢让你死。不过,我却保证有办法让你将那句密语告诉我。”
“噢?这么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试过就会知道。”
“我问你,你可知道我师傅要那密语有何用?”
“自然是开启镇妖塔。”
“那你可知,镇妖塔一旦开启,魔君一旦复生,天下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魔君三百年前就已灰飞烟灭,岂能复生。”
“老常啊老常,你还真是老不省事,愚昧无知。若未找到能令魔君复活的办法,它的徒子徒孙们干嘛如此费尽心思,蛰伏计划数十年?”
“谁,谁是魔君的徒子徒孙?”
“当然是你尊敬的春藏法师,我的师傅啊。”
“那你岂不也是其中之一?”
“徒子徒孙,也有好坏之分咯。”天香继续信口开河,“譬如我,就是好的那个。那么你呢?你准备要做好人,还是恶人?是准备助纣为虐,还是解民于倒悬?”
“胡说八道,一派谎言。”常明厉声斥道,“此次国师一心开启镇妖塔,不过是希望得到魔君残余灵力,好将天厍军塑造为无畏之师,以助大盛一统天下。没错,道义上说,这么做的确不光彩。但为了皇朝大业,国师殚精竭虑,将来也足可彪炳史册。”
说着,老头撩起衣襟狠狠一甩,“而你,你欺师背祖,犯下大错,就凭你舌灿莲花,今日也得随我回去向国师请罪,任其发落。”
“可怜,可怜。”天香抬眼四望,连连冷笑,“可怜你老常也算一世枭雄,没想却只甘心做一条摇尾乞怜,没有脊梁的狗。不,你连狗都不如。你不过是人家手中一枚棋子。”
“呸。”常明大怒。
他身形一晃,竟连着衣衫膨起至岩石般高,随即双手一推,一股强风便兜头朝天香撞去。
天香只见枯瘦老头瞬间暴起,变得像只气鼓气胀,硕大无比的蛤蟆,知道对方动了怒,当即不敢怠慢,身子旱地拔葱,跳至半空,双手接连三推,以一浪接着一浪的无形罡气抵御来袭。
若是只推出一波,此时的天香只怕早已被对方全力一击掀飞。
三推连击,层层递进,也层层抵消了强风来势。
接着天香往后一跳,继续出手。
这次,她以拨弦手法,也是使出了自己的绝学。
半空中,六道看不见的无形寒气凝结如细丝般飞速朝前切去,锋利如刀,快速如箭。
当初在酆城北门,天香借古琴之力,正是以此招当场格杀数十名影子人年轻弟子,一战而退北城之敌。不过正如常明所说,她的功夫,可是人家手把手帮忙练出来的。
冰丝锐不可当,常明却御之有道。
只见他膨大的身躯仿佛皮球摇摇晃晃,在空中接连抖动。六次卸力后,老常的身体一次比一次缩小。随后,渐渐恢复到最初清清瘦瘦的模样。
“不错,破了老头的蛤蟆功。”老常脸上露出诡异怪笑,“但你还有什么本领能施展出来吗?”
话音刚落,他便像威风八面的武士,腾身跃起,双手弯曲如勾,像苍鹰搏兔般朝天香扑去。
天香挥手格挡,却被对方强劲之力撞得仰身朝后摔去。
冰丝灵气全力一击,再次凝聚,少说也得半个时辰之后。
天香落于下风,赶紧抽身避开常明,跳到岩石外面。而老常则顺势落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随后根本不给天香喘息之机,一鼓作气,再次跃起。
又是苍鹰搏兔。
却就在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悄然而至。
两柄短短窄窄的弯刀像雪花飘落,在常明眼前一晃而过。
老常何等人也,身在半空,也能快速扭身。
转眼间,他的身子就从一只鹰,变成了一条蛇。
瘦长身躯盘旋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角度和位置的变化,堪堪躲过两柄利刃,却见那青瘦身影已扶起天香,跟她并肩而立。
原来竟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青衣小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