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渐白。
淡淡晨曦洒在薄薄的窗纸上,让屋里的烛光仿佛不再那么明亮,不再那么温馨。
多美的梦,终究也只是梦。
小桃红知道,随着夜幕褪去,曙光来临,昨夜的美梦也即将化作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
春宵苦短。
她几乎整夜都没合眼,一次次春风化雨之后,也只是短暂迷蒙,痴痴幻想。不愿闭眼,是唯恐再度睁开便会美梦落空。
若这长夜永不落幕该有多好。
在她身旁,结实健壮,四肢修长的罗维正酣然甜睡。
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初尝甘露的大男孩。
小桃红伸出手,将指尖在大男孩平滑的额头上轻轻描画。
“莫非公子竟不谙鱼水之欢?”第一波结束后,她扒住罗维胸膛甜蜜地问。
“罗某十三岁即投身军旅,早晚甲胄在身,确不曾亲近过女子。”罗维当即红着脸道。
难怪如此可爱。
小桃红当时便在心里赞许道。
此时这帅小伙裸身而卧,柔滑的丝质薄被掩住半截身子,只露出结实的肩膀,宽阔的胸膛。
睡梦中,这男子眉头轻蹙,脸上还挂着淡淡愁容。
他这是来跟我告别的。
小桃红心思细腻,对罗维此番来意早已猜到七七八八。
她小手继续向下抚过脸颊,轻轻在这男子肩上游走,触摸着他那充满弹性的肌肤,以及上面的一道道伤疤。
那是他的“勋章”,他的“骄傲”。
每一道都是一个热血故事,每一道都是一场殊死搏杀。
间歇时,他跟她讲过自己身上每道伤疤如何得来。
除了那些伤疤,他浑身皮肤光洁柔滑,也没什么体毛,摸着就像绸缎。
待手游弋至胸口,小桃红感受到了男人胸膛强而有力的起伏。
她喜欢这力量,喜欢这节奏。
伴随着“大男孩”舒畅的呼吸,小桃红的手指起起伏伏,继续游走于山和大海之间。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心想。
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为她留下。就像其他那些为她献上珠宝和黄金的男人一样。
然而这男人却又与别的那些买春者不同。她能感觉得到。
他是来真的。
罗维忽然翻动了一下身子,高高的鼻梁正对着她。
只是还没醒。
她看见他脸上隐隐的忧虑渐渐消除,甚至还挂上了愉悦的微笑。
他是梦见什么好事了吗?
不管梦见什么,这会儿至少没有了杀戮和仇恨。
晨风自窗缝袭来,烛光在风中摇曳。小桃红轻轻将脸贴上罗维胸膛,嗅着他的体味,感受着他温暖皮肤下的血脉和呼吸。
罗维轻轻抽缩一下身体,睁开了眼睛。
“桃子,”他像昨夜缠绵时那样叫她,“天亮了?”
天亮了,他也该走了。
他买了她一夜,而非一生。但他却希望是后者。
昨晚他就一直在这么想着。
可他有事要做。一件只要迈出一步便不能回头的事。
不过他也决定要给她自由。只是,在她的那份自由里不会再有自己的位置。
因为这一去,从此他俩相会无期。
“天就快要亮了,不过还有些时间。”小桃红慵懒地依附在罗维身上说,另一只手轻轻在被子下面上下浮动。
罗维伸手绕至小桃红背部,用力将其环住。
之所以要倾尽所有来买这一夜春宵,也是因为此一夜后,便将是永别。
罗维十分清楚,此行有死无生。
两天前的“邱记”地下窖藏室里,他亲眼所见,一切准备就绪。
那个令他期待已久,令他热血沸腾的时刻,终于就要到了。
就在那前一天,他本来是要去跟大兴茶行的祝闾碰头,经过邱记门口,却被牛轸拦住。假装一通寒暄,牛轸便连拉带拽,将他拉进了邱记。
“祝掌柜已经暴露,你此时若去,定有危险。”到了内室,牛轸马上对他说,“还有,你那位师太的晋谍身份也已被天厍军掌握。有消息说,她已带弟子连夜出城,大概是往晋国去了。”
“走了?”
听到这消息,罗维先是有些生气,但随即却颇感无语。
人家自身难保,又哪顾得上他。
再说,若真像牛轸所说,那么对方此时跟他越少联系,他便越是安全。
只可惜他等了许久,这报仇一事竟再次变得渺茫。
然而就在罗维感到极其失望时,牛轸却又忽然跟他说出一番话,令他始料不及。
“不管你我立场如何,想要替谁报仇,至少眼前咱们的目标一致。”牛轸对他说,“我也知道罗兄滞留盛都,只是想要完成一桩心愿。”
“没错。”罗维跟牛轸早已推心置腹,当即毫不避讳地说,“诛杀李授,如今是罗某仍苟活于世的唯一理由。”
“罗兄乃忠义之士,牛轸十分佩服。”牛轸当即对他抬手行礼,“说起来,当初相约起事,除了师太答应过,却迟迟未至的晋军,却还有一支真刀真枪跟对方干过的友军。”
“这我自然知道。是雷成大师与徐三公子的霹天军。可惜,”罗维叹息一声,缓缓摇头,“无明殿覆灭,雷成大师遇难,联盟早已土崩瓦解。”
“不,队伍虽败,人心未散。”
“那又当如何?”
“罗兄为了报恩,虽只一人,尚有替主雪仇之志,而眼下霹天军虽败,然徐三公子尚在,万千义士尚在。他们就像火种,只要一息尚存,总有薪火复燃之日。”
“其实我早知道你是霹天军的人。”罗维两眼打量着牛轸,嘴里轻声嘀咕,“但我却并不了解你们想要做什么。”
“跟你一样。”
“一样?”罗维挺直身子,“你们来到盛都,莫非也是为诛杀那篡位贼子?”
“没错。”
“果真如此,罗某愿协同贵方行事。”
“我们当然愿得罗大哥这样的义士加盟,但盛都乃龙潭虎穴,一旦举事,难保周全,罗大哥肩负重任,可要好好想清楚。”
“罗某此生唯有此愿,但有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死无悔?”
“虽死无悔。”
“好,既然罗大哥心意坚决,那么就让我先带你去见一些人。”
牛轸随即便将罗维带去了跟大兴茶行同样宽敞的地下石窟,在那里,罗维果然见到了另一些跟他有着相同目的的“义士”。
大吃一惊的罗维这才知道,牛轸来到盛都,果然是为了行刺皇帝。
而且他们人多,还远比师太计划周密,准备充分,很像是要大干一番的样子。
“你既在舰队服役多年,该会使用弩炮?”他们当中有个名叫陶青,看起来像是个头领的小伙子还专门问他。
“当然会。”罗维道,“上次都城受阅,若非要求所有战船须拆除弩炮,怕也不会失手。”
“那就好,算你一份。”那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当即道。
就这样,罗维便也成了这帮亡命徒中的一员。
那些人是霹天军成员,曾经是晋国盟军,如今以徐三公子为首,打出了为雷成大师复仇的旗号。
这次潜入盛都,他们就是准备要在近期动手。
罗维亦是抱定必死决心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既然有此机会了却心愿,自然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不过,临死前,他想偿还一笔人情。
小桃红与他萍水相逢,首次见面便仗义相助,令罗维大为感动。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愿欠债。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自己无法偿还。
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到这个法子。
他要替小桃红赎身,然后再给她一笔安家费。
小桃红是永红楼头牌,罗维知道,她的赎金不会是笔小数目。
不过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当初毛顺大哥托付的事,他心知难以胜任。用于复仇,那些财富对他来说太多。让他留着,他又派不上用场。
于是,他决定只动用其中一小部分。
他决定用那些钱给小桃红赎身,让她安顿日后生活,剩下的就交给梁伯去打理。
这也是他目前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
此后,便不留遗憾。
他知道自己会死。哪有闯进皇宫行刺圣上还能全身而退的。
尽管那位黑衣服的年轻人跟他简述过那个计划,但他当时心情过于激动,脑子恍恍惚惚,所以并未听得清楚。
反正他也没想要活下来。
抱定必死之心,成就非凡之举。这是毛顺大哥以前经常跟他们训斥的话。
就跟上战场一样,越是怕死的士兵,死得越快。
他不怕死。
但是在死之前……
小桃红的手绵软温暖,而且十分灵巧,仿佛在他身上弹奏乐章。
“我的情郎,”她还这样叫他,“如果现在才刚是黄昏就好了。”
“我也希望……”
罗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桃红堵了回去。“那就什么也别说。”
她的手臂自轻纱中脱出,接着脱出的是整个躯体。
于是二人再次如胶似漆。
……
不过,窗台上的蜡烛终于燃尽,灯笼里的油灯也耗尽了最后一滴桐油。
白色窗纸上也不再是月白,而是明黄。
太阳已经升起。
罗维起身,慢慢穿好衣服。
“你有些奇怪。”小桃红的脸上仍留着绯红余晕,“我感觉你这次是来跟我告别的。你不会再来找我了,对吗?”
“是……啊,是的。”罗维支支吾吾地说。
“要走了?”
“是。噢,也不是。我只是不想留下遗憾。”
这一晚,对他来说便是一生,是一辈子。
“你是有什么事要去做么?”小桃红轻轻拨过罗维的脸,看着他说。
“对,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罗维说。
“就不能……”小桃红面若桃花,试着道,“就不能放弃?”
“有些事可以放弃,但这件不行。”
“既是这样,那你就去做吧。”小桃红语气虽颇为不舍,但却依然柔情蜜意地说。
罗维于是站起身,抓起衣服离开床边。
他整理好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熟皮腰带,缓缓扣上。
今天,他将重新挂上佩剑,重新做回扬威舰上的都水令使大人。
扬威舰沉了,但他这位令使还在。
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江阳水师的军旗都将猎猎飘扬。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战舰便永不沉没。
穿好衣服,罗维从兜里掏出留给小桃红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他大步走出闺房。
他在桌上留下的是一把钥匙,和一封信。
小桃红穿上衣服,趿上鞋走到桌边,好奇地拿起那封信,拆开信封。
信封里,随信还附有一段留言。
留言很简单,只有短短数语:持此钥匙,往卢城南山燕子坞,将信与钥匙交予梁伯,他自会出钱为你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