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郁,愁云不散。
虽然雨并未下来,但承天殿每一片青瓦却都如浇过水般湿淋淋,亮晃晃。
董焦撩起汗湿的衣襟快步穿过连廊,喘息着来到殿前。
大殿前,全新面孔的禁卫森然而立。
除了这些头戴黑羽金盔,手持金瓜金钺的禁军,大门左右还各立着一名戴着漆皮面罩,肩头冒出剑柄的黑袍卫士。
执事太监躬立殿门,勾着头朝董焦悄悄使了个眼色,接着便冲殿内曳声唱道:“董相国奉诏觐见皇帝陛下。”
过了会儿,里面一个太监的声音传来,“宣董相国觐见。”
董焦吸了口气,微微挺身,提起浸湿的衣襟迈步踏入大殿。
大殿里,六名漆皮面罩的黑袍卫士像柱子一样分立两侧,他们两两相对,纹丝不动,黑洞洞的眼眶如同一潭死水。
龙榻上,李授斜着身子,一条手臂架在屈起的膝盖上,面带怒容。
在他面前紧张侍立的,除了太子,还有乐福、乐庆父子。
董焦前脚刚进大殿,皇帝身边太监抬手一挥,两侧宫女、卫兵随即躬身退下。
接着,就连太监也缩着脖子,倒退着溜了出去。
空旷的大殿上,转瞬便只剩天子和他几位最亲信的人。
李授缓缓坐直,抬手朝几人一指,“好,现在朕最信任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那今天咱们就关起门来把话说清楚,免得再有人像作死的蛾子一样,非得往火上扑。”
似乎想到什么再次引起了他的不悦,李授语气复又变得犀利,“哼,朕看你这个尚书令别的本事没有,成天就知道瞎揣摩,瞎起哄。”他开口怒斥,“你能干。你不是什么都打听得到,什么都喜欢揣测的吗?倒是说说,难道朕的眼睛比你还瞎,耳朵比你还聋吗?”
乐福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乐庆却偷偷扭头瞄了一眼走到近前的董焦。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过头,勾着身子一声不吭。
董焦被天子这一番话搞得手足无措,心里却渐渐明白了事情缘由,只是不敢随便开口。
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听着。
不管怎么说,皇帝这火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尚书令大人最近一系列针对国师的举动,在朝中掀起了不小风浪,只怕已是弄巧成拙。董焦对此心知肚明。看来皇帝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尚书令的忠诚毋庸置疑,只是这番布局不告诉他,李授自然有其道理。
毕竟大盛朝堂上下,大多数官吏都是顾延太师当初一手培植。即便到了今天,青峰山在朝中的影响也无法被忽视。
在大盛,尽管皇帝换了几轮,但青峰山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始终都能在幕后左右朝纲。尤其是各郡武官,或明或暗,几乎全是青峰山信徒。
李授对此比谁都清楚。
当然,此前曾为中书侍郎,正好受顾淹丞相管辖的董焦对此内情不会一无所知。
因此在最初听到李授那大胆的计划时,他一度感觉难以接受。
但董焦毕竟是李授亲信,是追随李授时间最长,最为忠诚的幕僚之一。即便心有疑虑,对李授交代的任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然而跟为人处世一丝不苟的董焦不同,乐福则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最擅长和稀泥,在朝中跟各方势力的代言人都说得上话,跟哪边都不得罪。
他这样的人很难守住秘密。
所以在如何对付青峰山这件重大事情上,李授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知道。
不是信不过,而是不放心他那张嘴,还有他身边所交往的人。
“说啊,怎么不说了?”李授继续怒斥乐福,“说给朕听听,扳倒国师,于你有何益处?”
“这,这对臣毫无益处啊。”乐福惶恐应道,“臣这么做,全是为了大盛江山着想。我是担心陛下割舍不下与国师之情分,对其网开一面,不忍加罪,这才贸然出头。”
“贸然出头?”李授冷哼一声,“你是在拆朕的台。朕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国师作对。可你就是不听。还自作聪明,妄测圣意。”
“微臣愚昧,无心犯错,请陛下原谅。”
“没错,你就是愚昧。”李授大吼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是木头疙瘩。”
董焦听得心里一凛,赶紧低下头。
不料李授马上就点了他的名,“董爱卿,朕的一番苦心,从头到尾你最了解。”天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所以今天把你叫来,就是让你跟他们好好讲讲。”
“讲……”
董焦还没开口,李授却又一声轻叹,“今天就让你们明白,朕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听着,这是攸关我大盛千秋基业的大事,绝不可等闲视之。”
说到这里,他目光依次落在太子跟乐福、乐庆父子身上,对他们道:“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竖起耳朵,好好听相国给你们讲讲,朕到底为何要亲近青峰山的人。”
“青峰山……陛下?”
“对,告诉他们关于青峰山的事。”
“陛下是要让微臣讲关于青峰山的哪件事?”董焦还不放心,这时又试着问。
他想确认一下,哪些话可以当着太子,以及尚书令大人和他的儿子说。又有哪些话还不能说。
不料李授却显得极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叫你说就说,怕什么。”
难道全告诉他们?包括那件您曾叮嘱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董焦继续在心里犯着嘀咕。
不过,他没时间去猜,也不能接着再问了。
董焦嗫嚅着正要开口,李授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
或是因为怒气有所消散。
“爱卿勿虑。”他犹豫了一下。
看着董焦一脸窘迫的模样,李授想了想,道:“以当前情况来看,那件事已不容再对他们几个有所隐瞒。若不及时止住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看等不到计划实施,他们就能将盛都城折腾个底朝天。所以,我看还是跟他们明说了吧。”
董焦忽然明白了。
眼看就快要到最后摊牌的时候,天子可不想让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在那个计划里,李授跟国师唱了一出双簧,是为了让青峰山误以为他俩不合,从而派武装道士入宫护驾。到那时,借机诬其逼宫谋反,便好对青峰山一网打尽。
此计自然又是出自国师手笔。
在董焦看来,这或是春藏国师为皇帝陛下贡献的众多计谋中最为周密,最了不起的一个,其实施计划蓄谋已久,连太子也毫不知情。
想到这里,董焦的目光再次投向太子。
有一阵子,外面似乎还有过一些关于太子地位不稳的传闻。那当然不是真的,但只要对整个计划有帮助,像这样的谣言根本无须澄清。因为在国师那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庞大计划中,还间杂着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小计策。这些计策环环相扣,结下天罗地网。
要想捕大鱼,当然得先把水搅浑才行。
稍作思索之后,董焦便开始讲述春藏国师为其君主规划的全新蓝图。
逐鹿中原,一统九州,历来就是李授所愿,亦是春藏国师为之奋斗的目标。然而谁曾想,扳倒青峰山,才是这项伟大事业中最为艰难,但却不得不迈出的第一步。
因为它事实上已成为拦在这条光辉之路上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于是,几乎从登基第一天起,这宏伟计划就已开始实施。
只是随着李启、李跃兄弟倒台,李授大开杀戒,又以各种借口诛灭武帝其余嫡子,触怒了朝中诸多权贵及各地士族,一时间陷于不仁不孝的滔天责难,亟需得到青峰山支持。
故而在那段时期,李授对青峰山百般示好,由此换取了顾淹对其皇位正当性的默认。李家与青峰山因殡宫惨案破裂的关系也得到修复。
不过好景不长。
因为在治国方略上,顾淹秉持其父遗训,一贯主张与邻和睦,与民生息,绝不轻启战端。这与李授的远大抱负格格不入。
若非受其掣肘,如今仍驻扎于石马城的“镇东”将军,恐怕早就改封“征东”将军了。
当然,这些情况,此时在场的太子和乐福、乐庆父子全都知道。他们只是不知道,面对跟朝廷逐渐背道而驰的青峰山,皇帝心里到底有何打算。
“在国师再三恳求下,陛下最终下定决心修造战船,扩编舰队,以备征伐。同时着手准备应付来自朝野上下的反对。其中最大阻力,无疑便是青峰山。但真乙道毕竟为大盛国教,朝廷无论如何不能与教宗为敌。为得教宗支持,国师将突破口选中了无明殿。而天助大盛,恰在此时,晋方派往我国的一个间谍组织被成功破获,我们意外得知,影子人竟暗中勾结晋方。国师当机立断,遂令一名弟子打入晋谍组织,并顺利获得对方信任。”
董焦说,计划由此进入全面实施阶段。
“简单来说,事情大概就是如此。青峰山影响巨大,为此国师还特意从其内部下手,找到了他们的薄弱环节。说起来,太子在此事中表现突出,令陛下深感欣慰。”
“我?”李式微微一怔,“莫非,是说无尘子?”
“没错,正是他。”董焦颔首道,“无尘子虽在青峰山没什么地位,但毕竟名头摆在那里,关键时候多少能起些作用。再说,他在民间似乎声望不错,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我不敢保证,条件若是让他公开反对青峰山,那李昧是否还肯归附。”
“太子勿虑,”董焦淡淡一笑,“只要踏出第一步,后面的事就由不得他了。背叛这种事,没有轻舔浅尝,只有一念生,一念死。”
“太子素来性格温和,对青峰山仍是持有慈念呐。”李授忽然看着自己儿子说。
李式一愣,嘴里支支吾吾,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董焦见状,马上开口替李授解释,“太子英明,切勿被前丞相那闲云野鹤般的假象所迷惑。据可靠消息,顾淹手中握有一份武帝密旨。虽然,”他抬头快速望了李授一眼,接着道,“虽然密旨内容尚不得而知,但青峰山有意藏匿,必然没安好心。”
“密旨?”连乐福都被这话给吓了一跳。
尽管武帝离世多年,但作为开国之君,在大盛国民心中还是神一般的存在。无论朝中大臣,还是普通百姓,多数人认为,武帝平生唯一失误,便是未将皇位传给亲生儿子。
他可有十个儿子。
这直接导致了后来一系列动荡和李氏皇族的自相残杀。
而李授能在众多家族子弟中脱颖而出,也得益于武帝对他的欣赏和提拔。在武帝晚年,李授更是最可倚重的栋梁之才。武帝对李授以辅政之位相托,足以说明对其器重。
这也是李授最终能够坐稳江山的基础之一。
不过,若是另有一道密旨,那情况就不好说了。
“大盛自立朝以来,青峰山便大权独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董焦接着说,“顾家两代为相,更是根基深厚,民心归附。这对陛下之志,实为困扰。如今,青峰山只图既得之利,不愿担应尽之责。陛下若要展青云之志,首先便得摒除这道阻碍。”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傻子也听得懂了。皇帝这次是铁了心,要拿青峰山开刀。
听完后,太子瞬间变了脸色,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乐福父子更是听得战战兢兢,双双瞪大了眼,好像完全不敢相信。
这阵子,他们竟跟天子之意背道而驰。
不过乐福却没察觉,就在他汗湿衣襟,哆哆嗦嗦的时候,一只蚕豆大小的突眼蜘蛛正悄悄从袖口爬出,随后探出两条螯肢轻轻晃动,似乎在探索空气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