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羽毛蓬松,在竹舍边来回踱步,过了会儿才将头伸向水槽。
它刚飞了很远的距离。
鸽舍管理者是个五十岁的驼背老人,背上像扛着一座山丘。发现久别而归的信鸽,他很快从位于山巅的看守小屋出来,掏出一把粟米摊开在手掌里。
鸽子飞离竹舍,落在掌心,开始啄米。
驼子趁机一把抓住它,将绑在它脚上的竹管小心取下。
他认得每一只鸽子。
这只年轻的信鸽来自数百里外的盛都城,是春香当初离开无明殿时,管血石长老要的。她一共要了三只带走,这是其中之一。
若无紧急情况,那边不会派出如此珍贵,但也充满不确定的信鸽来传信——谁知道鸟儿会不会半途被老鹰叼去,或是被猎人射下来,成了人家的粮食呢。
驼子带着密封的竹管离开鸽屋,去牵他的磐羊。这会儿,血石长老应该不在千机阁,而是已经前往位于地下深处的“塔穴”,参加那个重要仪式去了。
今天是无明殿的重要日子。
他必须立刻下山,尽快将这两封信交到长老手中。
※※※
石窟大厅里,众人屏住呼吸。
黑雾四处弥漫,并迅速朝塔外蔓延。
春藏不慌不忙,将铜剑双手横举,高过胸前,接着仰起头,嘴里念念有词。
仿若被其声音吸引,黑雾很快朝他身边聚集。
当所有黑雾几乎全部围绕在他身体周围的时候,国师大人忽然挑起剑尖,指向头顶,另一只手在半空划了个圈,然后仿佛力拔千钧,引导滚滚黑雾涌向李授。
黑雾宛如一条长蛇,盘旋着,竟朝着李授鼻孔和嘴里钻了进去。
李授先是感到惊恐,但接着嘴唇便开始抽搐,脸上渐渐竟露出疯狂的笑容。
一时间,他的心里翻江倒海——自己半生戎马之艰辛,宫廷争斗之险恶,一遭遭,一幕幕,一股脑儿尽在眼前浮现。
什么承天受命,什么天恩浩荡,统统都是狗屁,都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见你的鬼。他心想。
没有谁比我更懂皇位的血腥与无情。
来吧,九州一统,千秋万载,我李授真正的霸业将自今日始。
他用力吸进黑雾,丝毫不留。国师说过,这是天君之魄,是世上最为强悍的灵力。拥有它,从此便可脱胎换骨,成为像前太师……不,是比他还要强大的仙人。
而且从今往后,他还能自由分配这些宝贵资源,甚至可以此塑造他的无敌大军。
至于具体方法,据说也不难。
他不担心这事。
因为国师会帮他学会如何使用这种力量。
国师说了,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无可匹敌的力量,是……
李授汹涌澎湃的激情在一阵嘈杂声中被打断。
他张开眼,扫视厅内,发现部众全都勾着身子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个个面色惊恐。
此时,国师也收了法力,任凭残余不多的黑雾在空中缭绕,逐渐散去。
差不多了。他吁了口气,似乎颇感疲惫。
“发生了什么事?”李授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问。
他声若洪钟,丹田之前喷薄而出,浑身上下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果然不出国师所言,效果出奇的好。他心想。
“禀,禀陛下,”任潼结结巴巴地说,“刚收到盛都密报,国师精心部下的陷阱被青峰山识破,荡寇将军临阵倒戈,已加入对方阵营。青峰山不仅控制了禁宫,还挟持太子为人质。如今整个盛都已乱成一团,众大臣不知陛下身在何处,甚至还有传言,传言……”
“传言什么?”
“传言称青峰山李昧为哀帝之子,青峰山此举,乃奉旨整顿朝纲,还位正统。”
“呸。”李授大怒,“他们奉什么旨?奉谁的旨?”
“说,说是奉武皇帝遗旨。”
“武皇……呵呵,”李授气得不怒反笑,“就算他青峰山真有什么狗屁遗旨,那李磐的儿子有何资格继承皇位?别说他是不是李磐之子,武皇嫡子我都杀了十个,难道还怕多他一个旁系子孙?马上传我旨意,令镇东将军罗衡速速率军西进,随我返都平叛。”
“可,可太子已落在他们手上。”任潼道。
“哈哈,哈哈哈哈。”一听这话,李授忍不住哈哈大笑。“拿太子当人质,就可威胁到朕?”他双目赤红,神情亢奋,“如今朕已获得魔灵,可长生不死。从此往后,哪还用立什么太子。”
见所有人都听得呆住,李授更是雄心勃勃,“听着,”他高声道,“这是我大盛朝新的开始,自今日此刻始,一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盛世,将在这片土地上……噗……”
他像表演喷火失败的杂耍艺人那样喷出一口烟雾。
“将在……噗噗……”
李授伸手扼住喉咙,仿佛想阻止自己继续喷雾。
“这,这魔灵……”
他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望着同样震惊莫名的国师。
“国师,这,这是为何……”
李授的脸变得通红,仿佛有一团火在皮肤下烧灼,眼睛里却全是血丝,瞪得像颗鸡血石。
“陛下,这,这不应该……”春藏面色难看得无以复加,“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朕……”
李授双眼朝外凸起,眼里道道血丝已连成一片,像是要流出来。
“陛下!”
建章营几名军官迅速靠拢过来。
任潼更是一步冲到跟前,想要伸手去扶,但半途却又将手收了回去。
春藏赶忙一把扶住瘫软的李授,眼里满是绝望,“怎么会这样!”
“是……是……”李授视线偏向一边,喉咙里拼命挤出两个字,同时抬手指过去。
但他很快便垂下了那只手。
“陛下!”
“陛下!”
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唤。
春藏脑子一片混乱,目光顺着刚才李授所指方向看去。
他在指谁?
那个方向有很多人。
此时每个方向都有很多人。建章营和天厍军全都已经乱作一团,纷纷围了过来,还有血石和他的几十名弟子,也跟着围成一圈,把钟淮和天香推挤到了一边角落。
还有……
春藏看见了。
师妹和她的两名漂亮女弟子就站在人群中,此刻却显得那样平静。
她的脸上甚至还隐隐挂着一丝微笑。
阙明此行本就是为刺杀李授,这是春藏一早就知道的。
他甚至为此与她进行了一场师兄妹之间的赌约。
本以为自己赢了。
可是……
就在这时,一名军士骑着磐羊冲出甬道,接着飞快从羊背上跳下,连滚带爬跑进大厅,慌里慌张扒开人群,也不看看现场什么情况,嘴里就在那里高声叫嚷:“报,报,徐三公子……”他在距离任潼十步开外就扑通跪伏在地,费力地吞了口唾沫,“徐三公子率军攻进来了。”
“什么?”
任潼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什么徐三公子?”
“就是霹天军。”军士连忙解释,“他们一开始全都穿着黑衣黑甲,打着黑旗。可过了索桥,忽然露出了头上的白巾,旗帜也换成了霹天军的,然后那些人口里高呼徐三公子名号,就开始攻击守卫前殿的卫兵。我们人少,前殿转眼就被攻陷。此刻他们已朝此地杀来。”
这下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春藏恍惚地抬起头,一脸愤怒。
今天上午,吊桥对面临时设立的哨卡远远发现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军队在山谷里蜿蜒行军,经派人前去询问,得知是春香所部天厍军前队。
哨兵将消息传回,春藏这才放下心来。虽然迟了些,但终究还是赶到了。
此后他一心忙于抓紧时机释放魔灵,就并未再多想这件事。
到底怎么回事?
但他没时间想为什么了。“任将军,”他快速下令,“请你速速带人拦阻,别让他们进来。”
不管怎么说,他得重新施法,将魔灵唤回。
留在已经咽气的李授体内,这东西不会有任何价值。
这任潼倒是识数,看了一眼已然断气的天子,知道此事无可挽回,也便没再犹豫,随即率建章营和天厍军全体出击,去抵挡徐三公子。
看着任潼带人出发,春藏深吸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此地洞穴密布,难以通行,只要任潼能够扼守要道,挡住来犯者,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就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需要将刚才所为重来一次。
这次他要亲自尝试。
不过,这次再不能出错,必须先解除隐患。
当他再次抬头,却发现已然安静不少的石窟内少了几张面孔。
他的师妹,以及她那两名弟子,还有钟淮身边小童都已不知何时离开了此地。
肯定就是在刚才乱哄哄的时候。
阙明为什么忽然离开?
春藏脑子里猛地产生一个念头,目光飞快转向已被他平放在地上,脸孔已呈深紫色的李授。
天啦,这是中毒的迹象。
为了迎接今天这个日子,李授最近一直在服丹药。
春藏曾让精通此道的春香负责丹药安全。春香早早返回盛都,就是为此而去。他严格检查过阙明提供的配方,并未发现异样。待丹药炼成,她又对其成品逐一查验,确保万无一失。
阙明提供的丹药没有问题。
春藏知道他这师妹心高气傲,绝不会用如此低端拙劣的法子。他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师妹用以接近李授,涉足禁宫的法子。
为此他布下天罗地网,就等对方动手,好将其一举拿获,赢得赌约。可后来阙明自认失败,选择放弃行动,灰溜溜来无明殿赴师兄妹三人之约。
春藏本想在此让她亲眼见证自己的成就。
现在看来,还是自己输了。
他听说过这种事。有些药物就是如此,它们在体内积聚,对身体全然无害,可一旦遇上某些与之相冲的异物,便会产生致命毒素。
很遗憾,对这方面知识,他实在了解太少。
想到这里,春藏心中不免一阵伤感。
不过他没多少时间了。
他看见天香在跟血石小声说些什么。
“丫头,看起来,你姐姐怕是也已遭奸人所害。”他高声道。
天香扭过头,“她今日所受一切,皆拜你所赐。”
“你像是知道些什么?”春藏问。
他又拿眼去瞄钟淮。
自己接下来所要做的事,这人恐怕不会答应。
“没听说吗,外面来的是徐三公子,不是她。”天香语带调侃。
这么说,徐三公子才是这丫头的后援?春藏看了看四周。现在石窟里人数最多的一方,自然是血石老头和他弟子,自己手下就只剩聂玉琅和十二名不死之身。
当然,还有邢平和竹精。他俩也是自己人。
春藏暗自琢磨,真打起来,血石这老滑头大概会作壁上观。
他这师兄可不是那么好对付。
“丫头,回来。你姐姐既已不在,将来你将继承我的一切。”
“你的一切?什么?”
“权力。无上的权力。”
“无上的权力?难道你打算窃取国君之位?”
“不,为师是个僧人,没这福缘。但为师可另立新君。而国君需要辅佐,治国亦须兴教。师傅跟国君将各负其责,就像武皇帝和顾太师一样。”
“可惜,世上再不会有武皇帝和顾太师那样的君臣。”
“为什么不会有。他们能够做到的,我们一样可以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别的不说,师傅你就没有先太师那般智慧。”
“非要跟为师作对?”
“师傅怎么能这样说。当初可是你派常明来取我人头,不是我要跟你作对呢。”
“你背叛师门,私自窃取开启密语逃走,难道不是犯下死罪?”
“窃取密语,不过是为自保。当我得知师傅你占据无明殿的真正意图,不逃,难道留下跟你一起祸害天下苍生?”
“放肆。”春藏从地上抓起斩邪剑,指向天香,“最后再问一次,应是不应?”
天香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冲着钟淮,“看,根本没救。”
钟淮眉头深锁,并未出声。
此时,春藏心里越发疑惑。对面前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女弟子,仿佛从未有过的陌生。
但他还想最后再试一试,“你也看到了,魔灵重现,此刻正纳于李授体内。可他已不幸亡故。如果不出我的猜测,他是因为服用阙明那贱人炼制的丹药而亡。相信我,那贱人逃不出去。此间洞窟虽多,却唯有悬索一条出路。待为师吸取魔灵,塑不死金身,再寻她算账。”
“这么说,你非要一意孤行?”天香问。
“李授已亡,他的大业总得有人继承。”
天香笑了笑,转头看向钟淮,“大师,这仍在你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吗?”
“不,”钟淮轻轻摇头,“我认为已经不在了。”
“你想插手?”春藏大怒,斩邪剑缓缓抬起,“钟淮,别以为我会怕你。”
见师傅杀意已显,早在一旁蠢蠢欲动的聂玉琅抬手示意身后不死之身准备动手,然后又转头看向邢平,“兄弟,天香交给我,你和竹子帮国师一起拿下那游方道士,如何?”
“没问题。”邢平爽快答应。
话音刚落,长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