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西门外一处小丘上,夜风拂过,林中枝叶沙沙响动,明亮的月光透过缝隙照出树下两个暗淡的身影。
正阳真人抚着胡须看向城内,此地地势略高,加上古城西南鲜有人烟,刚才城中的一战他看得虽不真切,却也大致知道了情况。
看来这趟镖确是另有隐情,只是不知道这一战之后镖货有没有什么影响,是否被人劫走了。想到这,正阳有些意动,想要前往城门处一探究竟。
“傅掌教,您今日出现在这,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啊?”光影摇曳间,才看出正阳真人身后还有一身着夜行衣之人,此刻正环抱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正阳和古城方向。
正阳真人一向面带微笑的脸此刻却是阴沉了下来。他原名傅清泽,道号正阳,如今贵为道门掌教,若不是亲近之人,江湖上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正阳掌门?心下不喜,冷声说道,“老道我如何行事,什么时候轮到狱政司的走狗来管了?”
“嘿,小人自然不敢,只是不知此事若叫那位大人知晓,会作何感想呢……”黑衣人故意拖长语调,言辞间满是戏谑之意。
“哼!老道如何作为,他亦无权管辖!”正阳真人冷哼一声,说罢便拂袖而去。
“三川道如今可不是太平之地,傅掌教可得小心引火烧身啊!”身后声音远远传来,正阳真人眉头紧皱,十分厌烦。
连狱政司都来了,看来宫里的消息确实不假,这镖货当真是稀罕之物,不过这也让眼下形势变得更加复杂了。正阳真人冷笑一声,随后一抬头,已是调整了心情,脸上又挂上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朝古城中掠去。
“也不知这些杂碎都是哪闻着味儿来的,倒是卖他份人情好了,想来大人也不会在意,嘿嘿嘿……”
黑衣人向身后一招手,“走吧,下去找点乐子。”
小丘上传来一阵冷笑,再看时却是已无人影。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承枫和顾琰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西巷小院,只见院内浓烟滚滚,却是未见火光。顾琰心里一惊,莫非自己在外战斗时,院里的兄弟也是遭遇不测?忙在张承枫的搀扶下赶进院内。
镖局众人此刻正忙着扑灭周遭的余火,刚才也不知是何情况,隔壁院落突然起火,二层的房屋年久失修,木梁房板尽是着火砸落,所幸老孙头发现不对劲,事先提醒了众人,镖局这才没有人员伤亡。
此刻间张顾二人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院落门口,众人忙上前迎接,安顿二人,为其治疗伤口。
张承枫较之顾琰情况稍好,与众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顾琰屏退左右,向老孙头了解了此地情况,又说了一些内情,便安排众人各司其职,唤来两位精壮的护卫去隔壁院落一探究竟,其余镖师继续警戒。
不过鉴于刚才打斗间西风的举动,顾琰已经生疑,所以并未告知老孙头镖货已丢之事,而张承枫也是机灵人,看顾琰没有提及,知道他有意隐瞒,也就在一旁歇息,并未吱声。眼下镖货消息泄露,不可轻信于人,顾琰不说,镖局众人也只当镖货还在车内,老孙头也以为暗镖还在顾琰身上或者被他藏好。
这倒好,自己的麻烦事儿没有解决,还卷进了别人更大的麻烦之中。张承枫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在福满楼前老老实实呆着,等杨叔执契了,都怪自己多管闲事,逞什么英雄,弄丢了契卷不说,人还跑到古城被揍了一顿。
“唉!”张承枫越想越懊恼,事已至此,哪还有精力出去寻那姑娘?如今古城危机四伏,凭他这三脚猫功夫,走出巷子说不准都得尸骨无存。想到刚才城门口那剑客凌厉的剑法,张承枫浑身一哆嗦,只能老老实实跟镖局众人呆在一块,等天亮再作打算。
就在这时,刚才去隔壁探查的镖师回来,二人脸上神色看起来都十分凝重。
顾琰一问才知,原来二人一进隔壁门庭,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和焦味,再深入几步,只见余火未灭,满地焦尸,从服饰上来看,正是先前在城外袭击镖队的贼人。
“可有看见一名剑客?”顾琰将西风的样貌形容一番,两名镖师摇了摇头。
顾琰自然是将西风和城外劫镖的贼人当成了一伙,便有此疑问。
如此看来,现在暗处的势力还确实不少,不过无事一身轻,众人倒是紧张无比,顾琰却是自知暗镖已失,没什么惦记,现在众人汇聚院落,只求自保,应当不成问题。说罢又低头看了看缠满纱布满是血污的身体,苦笑一声。
老爹啊老爹,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样的结果,你早都料到了吧。
……
三川入江口,云河西岸。
夜色已深,远兴镖局大门紧闭,院内一片漆黑,不闻人声。只有内院三楼角落一处房间内还闪动着昏暗的烛光。
那是远兴总镖头顾长钧的卧房。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长钧看了一眼床边哭肿双眼的结发之妻,正拿着一纸书信厉声质问着,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求你了,告诉我!我什么时候管过你们走镖的事!可是这次,你连琰儿他都……告诉我吧!”
“唉!”顾长钧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妻子手中攥着的几张信纸。
“这趟镖,注定是运不到目的地的。”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它早些夭折。”
顾长钧只觉得心如刀割,一阵目眩,就要站立不住。
“不瞒你说,我一早知道这趟镖有问题,岭南来的货,居然还要托镖局押送,委托人还是宫里的人!”
“我早就偷偷请人拆过镖货,这么精妙的机关盒,除了玄机门和岭南唐家,谁还有本事做得出来!”
“那是……那是唐家的秘传暗器!这种东西落到外人手里,那人还有得活吗?”
“那盒子里还有一卷残页……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弈天录啊!弈天录!!人人都渴望的江湖绝技!”
顾长钧竭力压低着声音,却还是因为内心的痛苦嘶吼不已。
“这分明是宫里扔给三川道的一块烫手山芋!这是皇上要拿我远兴开刀啊!”
此刻,这个饱经风霜,年轻时也曾游历江湖,叱咤风云的八尺男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捶胸顿足。
“这镖运也不是,不运也不行,横竖都是把唐家和官家得罪死了,你说,远兴还有什么活路?”
顾长钧喘着粗气,只觉得呼吸困难,下一刻就要晕厥。一旁的顾夫人也早已是泣不成声,跪倒在床边。
是啊,一件来路不明的镇宅之宝,出自五大势力的岭南唐家,一件是人人垂涎的江湖绝技,号称可穷天下之事的弈天秘卷,这样的委托任谁都不敢接吧,就算让给天下镖首扬威镖局,也是一件棘手的镖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川道实力日盛,又有哪个当权者乐意看见自己的地盘上有这等势力日渐根深呢?
拒绝押镖,岂非抗命。押镖过江,则以重宝勾连外敌。再有私盗唐家秘宝,哪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是信手拈来,随便扣在远兴镖局的头上。这趟镖,分明就是一个朝廷对三川道动手打压,给三川道树敌的借口罢了。
真是好算计!
到底是谁人如此歹毒,要挑拨朝堂和三川道的关系?顾长钧愤恨不已。
说到这地步,顾夫人也算是听明白了。
一趟拒绝不了,不得不押,又不能真押的镖,要怎么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呢?
唯有监守自盗,苦肉之计了。
不错,镖货的信息确实是顾长钧亲自泄露出去的。
为了真实,在官家委托人面前表现出远兴对这趟镖的重视,他顾长钧不仅调用了最为精锐老练的镖师,可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搭上了!
但是能引来什么样的敌人,这却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世人皆知长江流域三道清风清正高洁,济世救人。也都知松林劲风和大宋才子君子之交的美谈。
是以顾长钧托了父辈的关系,修书一封送给远在京城的大学士温瑜墨,希望他能说动“江上三风”出手相助,一路护持镖局众人安全。
但是兵行险招,本就是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镖局众人会遇上什么真正的劫难。当然,这也是仅有一丝希望能堵住委托人的方法了。
命不好,镖被劫了,这镖货天不知地不知我不知,你又怎能降罪于我,顶多算是运镖不力,货物中的隐秘则不足为外人道也,自然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宣之于众来惩戒远兴镖局。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可能保住远兴啊……”顾长钧老泪纵横,哽咽道。
“万一琰儿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顾夫人依然啜泣不止。
顾长钧也没有办法,顾琰自然是二老的心头肉,日日相处的镖局众人也是情同手足。可这祖上的基业怎么能断送在自己手里?为了父辈,为了自己和家人,为了兄弟们,也为了镖局的未来,他必须要赌一把。不赌,那所有的一切立时皆会烟消云散。
顾长钧没得选。
如今,也唯有寄希望于那位名传长江,人人称颂的学士,真的能保护琰儿和各位弟兄吧!
……
“红烛轻曳暖,常映我心凉啊!啧啧啧……”
江边一棵高大的老树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拿起酒葫芦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