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陷害曌蕤先生?”
“这也需要问我?”
姜虹抬头看了看叶无坷:“廷尉府是没有别人了?你已是鸿胪寺卿,这案子,离开你就不行?”
叶无坷漠然的看了姜虹一眼,看起来就和看到其他犯人没什么区别。
不,看别的犯人也许还有表情,看姜虹的时候,就不像是看一个人。
这眼神让姜虹有些不爽,不,是很不爽。
似乎叶无坷漠视他,比羞辱他或是直接打他一顿还要难以接受。
“例行公事而已。”
叶无坷语气平淡的说道:“我多一份工就多收一份钱,正正经经打工正正经经赚钱。”
他再问:“为什么要陷害曌蕤先生。”
姜虹耸了耸肩膀:“既然非得是你来审我,那咱们就看看谁耐心更好?”
叶无坷脑海里出现了那个在西北戈壁上因为害怕而蜷缩在一个废弃哨站里的少年。
那个时候这少年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一点儿威胁都没有。
姜虹长大了,比以前高了,强壮了,那张脸依然清秀,可是眼神里的东西却变了。
叶无坷回想的时候也会自责,如果当初他对这个少年多上点心的话,这个少年,应该会走上一条很光明的路。
可是后来再想想,经历过几次最重要的亲人离别的少年又怎么会轻易改变心志。
明珠蒙尘还是明珠,人心被仇恨蒙蔽之后就不再是人心了。
当他在草原上亲眼目睹了他最敬佩的人赴死之后,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方向就无法再有改变。
“我没有耐心。”
叶无坷道:“我只是临时借调,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走会走进这间刑房,每天都会固定问你这些问题,你如果想要比试耐心那你挑错了对手。”
他把笔录的册子合起来。
“我在这一天廷尉府就给我发一天的工钱,你说与不说我不感兴趣。”
姜虹笑了:“你装的一点儿都不像,你真的以为我不了解你?”
叶无坷道:“你确实不了解我。”
姜虹又笑了。
“我从开始计划的那天就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被抓了也是落在你手里,所以你猜我为了应付你准备了多久,你猜我为了赢你又对你了解了多久?”
“哪怕是你现在这个表现都在我预料之中,一副看似冷漠还带着点恨其不争的样子......真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
叶无坷道:“那你厉害。”
姜虹摇头:“这样装下去才没有意义,你是叶千办啊......是那个嫉恶如仇的叶千办,是那个秉公执法的叶千办,是那个人人信服的叶千办。”
他看着叶无坷的眼睛:“没有人比你执着,没有人比你坚定,没有人比你更坚持对的就是对的,你放弃了?”
叶无坷回答:“我没有放弃我坚定的,只是放弃你了。”
姜虹眉头一皱。
叶无坷道:“对于我仇恨的人我有执着,不抓了他或是不杀了他我睡不着觉,对于我想拯救的人我有执着,不救了他或是不解决问题我睡不着觉。”
他瞥了姜虹一眼:“我不恨你不争,也不想救你,对我来说你是个过客,我试图救过你但没成功。”
“一个可以被救的人值得人努力,一个自己不想被救甚至还想做恶的人,只会浪费我本就越来越少的善念,不值得,甚至有点恶心。”
姜虹的表情骤然变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里竟然出现了一种应该可以称之为恐惧的意味。
他就那么看着叶无坷,仿佛在看着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知道。”
叶无坷往后靠了靠:“你见证了方先生和连先生他们赴死,所以你认为你继承了他们的遗志。”
“表面上看起来你都是为了不公和死去的人在努力,实际上你和方先生他们要走的路完全不一样。”
“方先生他们是为了给一群人谋生路,而你是在他们努力之后再把那条生路变成死路。”
姜虹怒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无坷靠在那,依然面无表情。
“因为你们的事陛下决意改变律法,改了许多原本要株连的罪行,这是陛下在努力的结果,也是方先生他们努力的结果。”
“而你呢?你现在做的事,是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那些罪犯的孩子就不应该被赦免,赦免了他们就继续做恶。”
他抬起手指了指姜虹:“你不但是朝廷的罪人,你也是那群为了求改革而牺牲的人的叛徒。”
姜虹猛的想站起来,可他身上的锁链不答应。
哗啦一声,锁链被绷得笔直。
“我在为方先生他们鸣不平!”
叶无坷淡淡道:“不过是你给自己发泄私欲找一个理由罢了。”
姜虹刚要说话,被叶无坷摆了摆手指阻止。
“方先生他们是在为一群人求生路,用他们的行动来向陛下和律法证明他们不是一群罪人,不是败类,他们这样的群体也有理想,也有抱负,也想为大宁,为百姓,为天下人做一些事。”
“你现在得意什么?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在太子殿下面前得意什么?得意于你把方先生他们用命拓出来的路堵死了?”
“打着为方先生他们鸣不平的旗号,目的是为了让天下人都觉得这样的一群人就不值得宽恕,就不该给他们生路!”
叶无坷说到这啪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你不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是什么?你甚至连累了方先生他们的名声,他们已经死了,死后的名声都会被你玷污!”
“我没有!”
姜虹的眼睛瞬间就充了血,看起来格外吓人。
“我就是想为他们讨一个公道!为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凭什么这条路需要他们赴死才能走出去,凭什么是他们!”
叶无坷看着他:“难道凭你?”
姜虹一窒。
叶无坷道:“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一个人。”
他起身。
“你也不值得我再多说什么,今日我对你说这些话不是因为我觉得你有救,不是因为我觉得该和你讲清楚,我和你说这些,才是为方先生他们鸣不平。”
“以你的所作所为,我给廷尉府的建议是不审问,按照现在的罪行定你死罪就好,因为我真不想看到你供词的每一张纸上都写着方先生他们的名字。”
“你不配提及他们,你每提及他们的名字一次就是对他们事业和精神的一次亵渎,你最好盼着在天无灵,不然他们会后悔认识你还救过你。”
说完这些话,叶无坷拉开刑房的门走了出去。
他走了几步后重重的呼吸了几次,还是忍不住狠狠的骂了一声。
“操!”
刑房之内的姜虹坐在那,脸色已经白的没了血色。
这惨白惨白的脸色和那双血红血红的眼睛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对比。
他在这一刻好像失去了灵魂。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茫然的抬起头往高处看,他看不到天穹只能看到遮住他眼睛的屋顶。
可他却似乎看到了什么。
“方先生......我错了吗?”
喃喃自语的少年,这一刻的心境已经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他以为自己会戏耍叶无坷,会让叶无坷无地自容。
会让那个追求公平也为公平而拼命的叶千办心境崩塌,会变得双目茫然呆若木鸡。
可他没有想到,对方仅仅是一句恶心就让他破了防。
他确实想过很多次怎么应对叶无坷,想过很多次怎么让叶无坷在他面前认错。
可是现在,他抬头看向看不到的天穹。
问的是......我错了吗?
没有人会告诉他,你没错,也没有人会告诉他,你错了。
因为他笃信的那个可以给他人生指明方向的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叶无坷在院子里发泄似的骂了那一声他听到了。
这一声,比此前叶无坷抽打在他脸上的那一记耳光还要让他愤怒和不甘。
从廷尉府后边刑房走到前院,叶无坷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
他不是在诈姜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他想说的。
自从离开无事村之后叶无坷遇到了很多值得他尊敬的人,在这些人之中方知我他们几个的名字如烙刻一样留在了叶无坷心底。
从知道了方先生他们那群人想要做什么开始,叶无坷也坚定相信有一群人真的可以为了后来者谋福利而牺牲自己。
那样的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容背叛不容亵渎。
姜虹以为他在为这些人鸣不平,是真的把他们披荆斩棘走出来的路快要堵死了。
叶无坷已经可以预见。
不久之后的朝堂上就会有人拿姜虹来举例。
原本陛下正在改革的事就困难重重,姜虹无异于为在这困难重重上又加了一关。
高清澄站在都廷尉的书房门口,看着院子里那个年轻人愤怒的样子只有心疼。
她其实是无法对方知我等人的遭遇感同身受,哪怕她已经无限接近。
姜头能。
姜头是真的可以与那些人感同身受的人,所以他才愤怒。
她走到叶无坷身后:“深呼吸。”
叶无坷深呼吸。
深呼吸其实不能改变心情,只能是压一压那即将爆发出来的怒火。
“他以为他没错,或许是因为他在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让他走歪路的人。”
高清澄语气轻柔的说道:“他原本应该也是个不坏的人,方知我他们的死打击了他,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在他心中指一个他觉得是为方知我他们报仇的方向,他会毫不犹豫的往那边走。”
叶无坷点了点头:“我生气就在于他蠢!方先生他们都是有大智慧的人,怎么就教出来这样一个蠢货!”
他回头指了指姜虹所在的方向:“他在这个时候被抓还以为是自己倒霉?根本就是被人家推出来当替死鬼的。”
高清澄嗯了一声。
白衣银面人这么轻而易举就被秦焆阳抓住,其实足以说明问题了。
对手设局,不但设计了怎么往前走也设计了怎么往后退。
姜虹就是人家的退路,也是人家的替死鬼。
他愚蠢的还在认为,他就算死了也很高尚。
“不气不气,姜虹不能救还有很多值得救的人,我们找到幕后的真凶不是为了救他,而是为了守住那条陛下和方先生他们打开的路。”
高清澄拍了拍叶无坷的后背,很轻柔。
“对的事一直有人坚持,方知我他们的死就一直有价值。”
两个人站在那,面对着廷尉府的大门。
大门敞开着,门外是阳光洒在每一个过路人的身上。
在廷尉府隔了一条街的另一条街,有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学塾。
大宁致力于在每一个村子都要建学,让每一个孩子都有书读。
长安这样的地方,这条路走的最快也最早。
在长安城里有许多学塾,大部分都属于官办。
这间学塾不算很大,有一百多名孩子在这读书。
有个一身青衣的年轻先生抱着书册回到自己的寝室,刚刚讲了一节课的他好像有些疲劳也有些满足。
他看了一眼收回来还没有来得及放进柜子里的衣服,起身叠好后打开柜门。
柜子里。
挂着一件白色的长衫。
白色的长衫旁边。
挂着一张银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