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乃骠骑将军张济之侄,张绣是也。”
奔波了一夜,但精神奋然,神色间未见什么疲劳的张绣,向着面前的蜀军将领道明了自家的身份,以及自己的来意。
“我叔父一时不慎,为李傕、郭汜所害,军中新丧主帅,又为李傕、郭汜所攻,仓惶流离,奔逃至此,欲投效刘益州……前者我叔父麾下都尉胡车儿求见刘益州,刘益州言明接纳我等,此等秘事不知将军知否。”
“此事我知道的。”张任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张济私下里归顺刘璋的事情。
作为蜀军大将,又是刘璋从小吏的位置一力简拔上来,张任可谓是刘璋的亲信臣子,是以张济归顺的事情,刘璋同张济是通过气的。
“某姓张名任,字公义,蜀郡人也。”张任向张绣通传了姓名籍贯。
张绣说着客套话,拉近和张任的关系:“将军也姓张,我们倒是有一二缘分。”
张任淡然的点了点头,面色没有太多的波动,他不止知晓张济归降的消息,也还知晓军中主簿荀攸、军议校尉法正等人,皆是对张济归降一事保持着谨慎小心的态度,认为张济归降之事,难以断定真假。
毕竟凉州人什么德行,凉州人什么货色,天下之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欺诈、蒙骗、谎言等等等等,这些恶劣的形容词,基本上是刻入了大半凉州之人的骨头里。
更不必说,张济是国贼董卓的旧将,昔日天子东迁、朝廷播越,张济在其中是出了力了,这样一个人,奉行信义、遵守诺言的可信性不是十分的高。
因而张任只驻马于原地,并没有上前,他眉宇间虽是略微放松,但戒备之意仍然徘徊不去,没有对张绣的说辞放心、信任下来。
“骠骑不幸丧于贼手,张将军还请节哀顺变。”只是不信任归不信任,但张任也不是什么不知礼的人,他安慰了一句张绣。
张绣默然点头接下,并向张任致谢,同时他察觉到了张任身姿以及微动作上展露出来的戒备,不过他没有去介意,毕竟情状突发下,任谁也做不到对一个新降之人去信任,信任这位新降之人的言辞。
两边简单的通了气,张绣决定做些事情,来取信于张任,他垂下手中的大枪,并向后挥手示意麾下精骑放下武器,不做厮杀攻防的姿态。
在张绣的命令下,他麾下的骑士或是放下紧握着的强弓和随时搭上强弓的箭矢,或是垂下手中的长矛,不再横举着向前,做突阵的姿势。
张任见状,他也斜撇了一眼身后的骑卒,仅一个简单的眼神,他麾下骑卒就会意的放松了身形,不再做出紧绷的姿势,从一只下山的猛虎,变作了饱食后袒露着肚皮、慵懒休息的胖虎。
一时间,本是剑拔弩张,气氛紧张的两方,顿时变的和洽了起来。
“张将军既是至此,可随我归营,我当向明公面陈此事。”张任拱手,愿为通禀之人,向刘璋引见张绣。
“自当如此,多谢将军。”丧家之犬般窜逃至此的张绣,拱手向着张任致谢。
但张绣致谢之际,却见张任不再打眼看他,而是向着他的身后望去,他不免回顾身后,只见后方是烟尘滚滚,想来是追杀他的夏育和高硕,趁着他在此地停留的时间,追赶了上来。
“此队人马,是郭汜麾下夏育、高硕二将,不想竟是追赶至此,若是不攻破此辈,却是不得安然西行……将军稍待,且看我为将军攻破此贼。”张绣请命道。
张任握紧手中的长枪,点了点头同意:“那就有劳张将军了,我在此为将军掠阵。”
言罢,张绣调转马头,一声令下,留下五十余骑护卫着婶婶邹氏和先生贾诩,其余人等则跟随于他,反向向着追杀他的夏育、高硕所部冲杀而去。
人如龙,马如虎,风尘滚滚,席卷四方。
张任半眯着眼睛细致观察起凉州骑士对决厮杀的情状,作为蜀地出身的骑将,他虽是有一手的好骑术,以及阵战之时少有人敌的武艺,可他总归是出身在蜀地,对骑兵离合、汇聚的厮杀之道,不如凉州的将领精通。
眼下得到机会,他自当好好观摩一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他的明公锻炼出一支天下无双的骑兵队伍。
只见张绣率部同追骑迎面撞上,却是不同于蜀地骑兵惯常的袭扰之策,而是冲突军阵,陷阵无前的打法。
这一点,有点像是大名鼎鼎的幽州突骑,突骑者,其言骁锐可冲突敌人也,就字面意思也可以知道,突骑是能做到冲锋陷阵的骑兵部队。
‘凉州骑卒,不逊于幽州突骑也。’张任感慨了一声,边州的士马大抵强劲,胜于中州,更胜于偏鄙的蜀地骑士。
张任这边惬意的观战,那边张绣却是杀得双眼通红,他挺枪跃马,不顾生死的向着夏育和高硕所部杀去,作为同州之人,说实在,他本不该这般绝情。
但因为叔父张济之死,他和李傕、郭汜所部人马,已然是血海深仇的境地,仇人见面,当是不死不休。
其次张绣是搬出一二诚意,给那名唤作张任的蜀军骑将看,他唯有和追杀的凉州骑卒厮杀的越惨烈,张任才会对他给予信任,刘益州那边,也才会接纳下来他。
“疯了,疯了。”夏育面对癫狂的张绣,他生出了退缩的心思,本来他是想远远的吊着张绣一行便是,既不贴身,也不远离,等到郭汜大部人马快赶上的时候,再上前纠缠住张绣。
但张绣愈行愈远,再往前只怕会碰到蜀兵,他们就不太好追了,于是他奋力追逐了一波,想着纠缠住张绣,拖到郭汜领着大队人马到来。
可眼下的情况,怕是郭汜还没有赶来,他们就被张绣杀散了。
这里不得不提,他在同张绣一行骑交上手后,没有了张绣所部遮挡视线。两军乱战之际,斜刺里竟是看到了张绣的后方有千余掠阵的骑卒,一个大大的张字大纛,竖立在骑士队伍当中。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蜀兵的骑卒。
只是蜀兵的骑卒看起来没有参战的想法,只打算坐山观虎斗,想让他们凉州人自己厮杀一场。
这也是夏育一行千余骑能同血怒的张绣纠缠厮杀的缘故,不然蜀兵只要有一二动静,向前突阵一段距离,他们就得落荒而逃了。
但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只见蜀军的大纛突然移动了起来,千余蜀兵骑士分作数队,前部百余骑士向着他们冲杀而来。
见此情形,夏育顿感重压,或许他可以拼死缠斗,直到郭汜领着大众到来,但拖到那个时候,只怕他麾下人马所剩寥寥了。
而作为一名将领,他麾下的亲族子弟部曲,是他的立身之本。
“撤……撤……”夏育朝着高硕大喊了一句,同时也是招呼他手下的骑士,连声呼喊下,他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清闲下来,调转马头就此向东方狂奔而去。
闻言,正在厮杀的高硕一时间有些懵然,但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同样是拨马就走,夏育既然都走了,他自然不会留在这里。
来的快,走的也快,夏育和高硕所部,并不是没有章法的撤离,在留下数十名断后的尾巴后,二人领着麾下部曲往东而去。
在张任和张绣和合力,经过一通秋风扫落叶般的畅快后,夏育和高硕所部留下的敢死队全部被挑下了马头。
“张将军,东方烟尘大起,不可轻追。”张任在张绣卖力厮杀的表现下,对张绣归降一事,十分有了八分的可信,因此他止住了想去追杀夏育和高硕的张绣,避免张绣冒进出现什么闪失。
“是。”张绣拱手应诺,做出一副唯命是从的安分模样。
到了这时候,张任和张绣麾下的士卒才放下了对彼此的戒备,毕竟有一句俗话,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下过乡,是达成互信、生出友谊的最好手段。
随即两队人马向着西方行去,这里张任打马经过前面张绣引军厮杀之际,留下的五十余骑,见到了这五十余骑中护卫的两个人,一个是国色天香的妇人,一个是略显富态的文士。
张任没有去追问什么,他只平淡的扫过一眼,就打马西去。
……
五丈原,蜀军大营。
“张济为李傕、郭汜所杀,张绣前来归降?”刘璋有点发懵,张济不久前向他请降,这还不到三五日,张济就死了,这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好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虽是有些不敢置信,但刘璋心中却是有些庆幸,以张济当下的身份-——天子刘协授予张济骠骑将军一职,虽然是朝廷滥发官爵的缘故,可总归还是朝廷颁下的正牌子骠骑将军。
骠骑将军,说起来比起刘璋现在的监军使者、领益州牧的职位是胜出的,若是张济真的归降于他,他倒是不好给弄出一个合适的位置给张济。
因为名义上,张济的职位是高于刘璋的,但实打实的权柄上,却是刘璋远胜于张济,官小而权大,官大而权小,这是怎么个事。
说起来,刘璋对张济的生死倒是不太在乎,张济死了就死了,没有什么可惜的,他在乎的是前来归降的张济之侄张绣。
张绣可是一员骁将。
张绣第一次归降曹操时,因曹操纳了张济的遗孀,张绣怀恨之下,忿然兴兵,致使曹操失去了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猛将典韦。
这里曹安民和典韦倒是其次,长子曹昂的死,对曹操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一则曹操和丁夫人决裂,二则是在曹操四方征战时,失去一个最适合替曹操坐镇中央的人物。
而第二次张绣听从贾诩的劝告,归降了曹操,官渡之战,张绣力战有功,接着张绣跟随曹操在南皮击破袁谭,食邑增至两千户,当时天下户口剧减,十户才留下一户,将领中封邑没有达到一千户的。
作为一个降将,又是同曹操有旧怨,张绣凭借着一手的战功,竟是鹤立鸡群,食邑两千户,可见张绣的本领和武艺。
只是可惜的是,魏文帝曹丕没有汉光武刘秀的气度和雅量,张绣数次被曹丕怒骂:‘君杀吾兄,何忍持面视人邪!’张绣心中不安,不得已被隐诛,而张绣的儿子张泉,不明不白的被卷进了魏讽谋反一事中,当做魏讽的同党诛杀了。
父子二人,皆不得善终,也无怪乎曹魏不得一统天下。
‘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
刘璋不免念叨起了陈寿给曹丕的评语,在陈寿一通春秋笔法下,堂堂魏文帝曹丕被贬损的不成样子。
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这些都不用看,是一通客套话,就像是因为学生调皮,老师请家长,当着家长的面,老师不会直接批评学生,而是先铺垫一下,说这个学生聪明是聪明,但是……但是之后才是真正的评价。
用在曹丕的评语中,老师口中的但是,即是那一个‘若’字,若者,假如也,假设也,也就是曹丕都没有‘若’字后面的东西。
大度,公平,顺应天道,德播天下,这些曹丕通通没有,反向说明了曹丕为人小气、促狭,心胸狭隘,德行不足,是以曹魏祚短,不亦宜乎。
一念至此,刘璋甩开杂思,他踏出中军大帐,向着辕门踏去,前来归降的贾诩、张绣一干人等,此刻正于辕门处等候着他。
“凉州贾诩,见过刘益州。”
“凉州张绣,见过刘益州。”
贾诩在前,张绣在后,错开一个身位向着刘璋施以拜礼。
“张骠骑头颅何在。”刘璋没有答话,他问询了一声张济。
闻言张绣有些发愣,他在想是不是该将他叔父张济的头颅拿出来,毕竟张济死状惨烈,不宜显露。
但面对刘璋的命令,张绣斟酌一二刻,还是将张济的头颅拿了出来,解开包裹着的布帛,展露出张济死不瞑目的惨状。
“本意同骠骑共襄义举,诛杀李傕、郭汜二贼,不意二贼狡黠,骠骑中途亡命,悠悠苍天,何薄于骠骑也。”
刘璋一通话语,感人肺腑,他伸出手,不避血污,遮盖上张济死不瞑目的双眼。
“但请骠骑瞑目,我定当诛杀李傕、郭汜二贼,以二贼之首级祭奠骠骑,至于骠骑之妻子,我当养之,不使骠骑于黄泉之下生忧。”(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