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孝宽说道:
“府兵是目前最好的制度,但是前提是有田可授。”
“有恒产则有恒心,但是天下的土地是恒常的,人口却是增长的。”
“我看将军府的账册,在敦煌能足授露田六十亩,但是在河州只能授四十亩,在梁州也只能授田三十亩。”
“如果算上人口蕃息,等二十年后,能半授其田就不错了。”
“再有为官所得的世田,军功赏赐的世田,新授的田越来越少,那府兵制度就难以为继了。”
苏泽叹息了一声,任何制度都是这样的。
如今南北的土地性质完全不同。
北魏自从冯太后和孝文帝的改革后,土地的权属是国有的,土地也是国家交给你耕种的。
南方则是私有土地的庄园制度。
正如同韦孝宽所说的,如果没有战乱,只要人口自然增长两三代人,土地就不够分了。
甚至不需要两三代人。
唐代的均田制度和府兵制度,严格的说也就是从唐初持续到了唐高宗时期,均田制就已经形同虚设,而府兵制度也已经快要破产了。
这也才两代人而已。
而且唐代的均田府兵制度,还是在西魏北齐混战,隋末大乱这些天灾兵祸,导致整个中原人口大幅度减少的前提下,最后才撑到两代的。
孝文帝的授田令,用了不到二十年就在富庶的河东地区无法推行了。
不过现在推行授田和府兵制度,是苏泽要坚持的事情,至于以后的事情,等到天下一统以后再说吧。
眼下来说,府兵制度就是最好的制度。
还是那句话——有恒产有恒心。
古今中外,最好的兵员就是有土地有家人的良家子。
这些人是对国家最忠诚的,同时也是拥有最高素质的兵员。
光是这一点,苏泽就不能放弃府兵制度。
不过韦孝宽能够看这么远,苏泽对他更是重视,这果然是一个帅才。
苏泽说道:
“府兵制度目前是好的,也是我们要坚持下去的,今年我准备在梁州设立十个折冲府,这件事就交给孝宽你来筹办了。”
韦孝宽一惊,没想到苏泽一下子交给自己这么重要的工作。
折冲府,是府兵制度的基础,这项工作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苏泽麾下的二苏之一,这位苏长史的兄长苏亮,其中一个重要的差遣就是折冲军师祭酒,是他缔造了整个陇西郡的折冲府体系。
韦孝宽等到苏泽的重任,却没有任何退缩的表情,而是激动的接受了下来。
苏泽只能感慨,这就是人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遇到机会,人才都是争着上的。
这时候苏亮开口说道:
“将军,其实要解决钱粮的问题,还有一个办法。”
苏泽看向苏亮,只听到苏亮说道:
“发行佛钱。”
听到这个答案,苏泽沉默了下来。
当年洛阳发行佛钱的时候,苏泽就带着陈留公主大赚了一笔,无论是技术上还是操作上,苏泽其实都有大量的经验。
但是他本能上很抵触这种竭泽而渔的办法。
但是实际上,现在的货币制度,和后世的货币制度有本质上的不同。
甚至可以说,无论是北魏的佛钱,还是萧衍搞出来的铁钱,其实还是有很大的时代合理性的。
如果爆论一点,印钱是一种调节贫富差距的好办法。
原因也很简单,普通百姓手里是没有钱的。
甚至不要说是普通百姓,当时整个南朝使用货币的地区,也就是建康、江陵、益州等几个经济发达地区。
北方的情况也差不多,除了洛阳、关中、河东等几个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其余的地方也都是很少用钱的,百姓基本上都是以物易物。
既然没有钱,那滥发货币的通胀,其实和大部分的老百姓没有关系。
滥发货币洗劫的,其实是手里拥有货币的豪强和商人。
这点就和后世的印度,曾经下令废除大额钞票一样。
贫民根本没有大额钞票,这些大额钞票都是用来行贿或者逃税的,废钞其实是政府和富人争夺财富。
南梁发行的铁钱,其实也是和南梁的官员和地主争夺财富。
南梁畸形的土地政策,加上萧衍废除人赀(按照财产比例征收的财产税),改为按丁田计税的租调,这其实就是放弃了对富商的财产税,改成了对人口进行普征税。
同样是交税,富人也是一个人头,普通人也是一个人头,这种制度看起来公平,实际上放弃了税收的调节作用。
富人和普通人承担同样的税赋,那富人的钱只能越来越多,兼并普通人的土地,然后普通百姓分到的税收负担更重,也开始用各种方式逃税,最后税基被侵蚀,官府财政紧张。
在苏泽穿越前,呼吁对富人开征财产税,也是一种呼吁税收公平的社会呼声。
萧衍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比如他的好弟弟宏,当时有人诬告萧宏私藏甲胄谋反,萧衍去萧宏家里做客,打开萧宏家里的府库,见到了三十余间库房中堆满了铜钱。
萧衍让人统计,萧宏家里的铜钱竟然有上亿钱。
虽然萧衍并没有责备弟弟萧宏,反而因为他没有准备谋反而高兴。
但实际上,从这件事后,萧衍就开始发行品质更低的女钱,用劣币从这些富人手里抢钱。
甚至到了最后,萧衍直接废除了铜钱,改成发行铁钱,让萧宏的大量财产蒸发,听到这件事后,豫章王萧综作《钱愚论》讽刺萧宏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不过苏泽也知道,以隔壁那位萧菩萨的尿性,他恐怕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并不是整体上用发行货币这件事来打击豪强商人的。
而过于依赖滥发货币来解决财政问题,也让南梁出现了经济上的过渡繁荣,萧宏这样的宗室虽然一时被清盘了财富,但是他们很快又通过私铸铁钱积累了更大的财富。
苏泽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他对苏亮说道:
“景顺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印再多的钱,也不能当粮食吃,滥发货币会扰乱百姓生产,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这也是南梁的经验。
在苏泽穿越前的历史时间线上,因为萧衍滥发铁钱,导致了整个南梁经济过渡繁荣。
大量的百姓放弃了种田,选择从事各种不事出产的服务业。
这倒是和前世大洋对岸的某个国家很像,生产不赚钱,那就做更赚钱的服务业和金融业,最后造成了产业空心化。
工业时代的空心化还能通过全球贸易来弥补,但是在农业社会空心化,那就是要真的饿死人了。
在这个时代,土地和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苏泽忍住了两个“走捷径”的诱惑,对着众人说道:
“农耕才是一切之本,术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却不能凭空变出粮食。”
“军府长史苏绰,军府要加强对各州郡县主官的考核,全农课桑的要给予奖励,延误农事的严惩不贷!”
“折冲祭酒苏亮,从折冲府派遣官员巡视地方,对抛荒停耕的土地要勘察原因,如果不能耕种的土地要收回授田。”
“唯!”
兄弟二人领命而去,他们自然有一套班子来执行苏泽的命令。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掌控的土地太少了。
汉中杨家这种跳出来送死的豪族实在是太少了,苏泽想要进行土地改革,也只能从新增的土地开始改。
不断的从豪族争夺土地,建立更多的折冲府,推行授田令和府兵制,等到力量变化的那一天,就可以执行全面的土地改革了。
苏泽深知为政不能操之过急的道理,准备走最难的路,慢慢夯实基础。
——
南梁,南徐州治所镇江,萧衍的儿子,豫章王萧综接到了父皇的秘密旨意,命令他秘密整顿军队,准备北上接收北魏的北徐州。
萧综接到了这个命令后,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陷入到了恐惧之中。
从去年开始,他“确认”自己是前齐后主萧宝卷的遗腹子后,就开始秘密和逃亡北魏的“叔父”萧宝夤联络,商议要逃亡北魏。
但是“叔父”萧宝夤多次回信,劝说他要按兵不动,如果只身逃亡北魏,怕是得不到朝堂的重视。
所以萧宝夤给萧综支招,让他想办法带着城池投降北魏。
镇江是江防重镇,是和建康隔江相对的最后屏障,萧衍还没有昏庸到完全交给儿子来守的地步。
所以萧综虽然是南徐州刺史,他这样的皇子出镇,军权和民政权力都掌握在王府的辅臣手里,他其实在南徐州根本没有控制力。
更重要的是镇江距离建康太近了,就算是萧综反叛,如果没有北魏接应,建康的军队也会很快的扑灭。
事情就这样尬住了。
让萧综带兵出征北徐州的旨意,更是让萧综认为这是萧衍对自己已经产生怀疑了,这是对自己的试探!
之所以萧综会有这么多的想法,还是因为这半年来,萧综的症状又加重了。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萧宝卷的画像,然后发现自己真的和萧宝卷长得很像。
从此以后,萧综就每天白天都用黑布覆盖住脸,接见属下的时候也都坐在帘幕后。
然后他也变成昼伏夜出,每天夜里穿着黑衣出门,结交镇江的奇人异士,甚至还学习压胜诅咒的方术,在府内诅咒萧衍。
在得知了北魏的北徐州刺史元法僧要投南梁的消息,萧综焦虑到了极点。
如果北徐州也被南梁纳入囊中,那南徐州就不再是边境,自己想要带着城市投奔北魏的计划就彻底没希望了。
萧综想要写信和“叔父”萧宝夤商议,可是现在“叔父”远在关中平叛,军情紧急,一来一回时间太久了,到时候黄花菜都凉了。
萧综赤着脚走在石子路上,他脚上已经布满了老茧,赤脚走上去也如履平地。
反复思考着,萧综冒出了一个想法。
萧衍这老东西,既然让自己领兵去北徐州,那自己接管了北徐州后,再带着北徐州投降北魏不就好了?
北徐州治城彭城,也是北魏南线的重镇,如果能失而复得,北魏朝堂一定礼遇自己!
而自己是齐主萧宝卷的遗腹子,是如今南朝法统上的继承人,自己可以请求大魏借兵给自己南征复国!
只能说萧综的症状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严重到了产生这种不切实际幻想的地步。
而北魏的北徐州刺史元法僧,和萧综也是一对“卧龙凤雏”。
这家伙原本在益州做刺史,闹得天怒人怨后被赶走,南梁攻入益州梁州,如果不是傅竖眼给他擦屁股,连梁州都要丢了。
就这样也只是被调回洛阳荣养了起来。
等到小皇帝上位后,元法僧又通过贿赂,被委任为南线重镇徐州的刺史。
这家伙到了徐州也是本性不改,在地方上横征暴敛,他的几个儿子元景隆、元景和也都是志大才疏,对手下非常残暴的人,也被授予重要的军职,跟随元法僧镇守徐州。
元法僧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写信给萧衍请求带领徐州归降。
当然萧衍也害怕是北魏的阴谋,所以只是让儿子萧综担任大都督,带领南徐州的兵马前去接管北徐州的地方,又让陈庆之带着三千人去支援。
萧衍的想法就是派点人试试。
如果元法僧是真的归降,白赚一个徐州自然是大赚特赚。
如果元法僧是诈降,萧综加上陈庆之这点兵马就是损失了,也不会伤筋动骨。
正光二年,普通二年,四月十五日。
南梁南徐州刺史,豫章王萧综从镇江起兵。
北徐州辖七郡二十四县,却都得到了刺史元法僧的指示,让他们向萧综投降。
其中也有不少城池不愿意投降,但是萧综发兵突然,而且元法僧控制着彭城的军队,竟然让萧综一路势如破竹打到了淮河边上。
七郡二十四县已经有三分之一落入到了南梁的手中。
面对如此战果,南梁主帅萧综却忧心忡忡,你元法僧是真的投降啊!我还没准备好投降,伱要是全部都降了我怎么办?!
而另一边,陈庆之刚刚整顿好军队,渡过长江开始追赶萧综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