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感叹。
“肃卿。”杨博叫着高拱的字。
高拱闻声转了过来。
“惟约公,何事?”
“你的性子还是那样急峻。这天下的事,急不来的,得一步步去做。”
“惟约公,我是想一步步去做,可是有人对我却是步步设防,我想做每一步事,都得先从层层叠叠的蜘蛛网里挣脱出来,才能腾出手来。
有些人,做事没有魄力,使起绊子来却计智百出。惟约公,我不求他们帮把手,可是也不要拦着我,绊着我啊。”
杨博摇了摇头:“做大事,就必须要有权。内阁那么大个地方,你拿了权去,别人就必然少了。怎么会不跟你做过一场?
徐少湖在严嵩手下能虚与委蛇二十年,心机深沉,根深蒂固,伱一时半会怎么斗得过他?结果.
肃卿,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被徐少湖当枪使了。”
高拱捋着胡须,问道:“胡宗宪为首的世子党?”
“对。”
“世子原本就是隔代储君,他需要结什么党啊!”
“呵呵,老高,高大胡子!你到现在怎么还是稀里糊涂的啊!你呀,你心高气傲的脾性让你吃了多少亏,怎么到现在还不明悟!
你看不上眼的,就从不屑去看!你认为世子是隔代储君,不需要结党。你要知道,世子可是皇上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的。”
高拱脑子一闪,明白杨博所说的意思。
皇上对权柄看得极重。
最开始,他利用大礼仪让群臣互相内斗,斗到后来硬生生把杨廷和、杨一清等名臣逐出朝堂。然后又让夏言和严嵩斗,最后扶植严嵩在前面与群臣斗,他躲在西苑幕后指挥。
皇上教出来的世子,怎么可能不会牢牢抓住权柄?
隔代储君,中间还可能有波折。
世子为了有所依仗,肯定会拉拢一群人为世子党。而有意把江山传到圣孙手里的皇上,自然会大力扶植。
祖孙俩一唱一和,徐阶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一个闪避躲到一边去,然后顺水推舟。
高大胡子,你不是要跟我争权吗?
好啊,来吧,我不跟你明着斗,暗地里把矛头转到世子党身上。
自己当时只觉得徐阶退让了,自己胜券在握,结果却是中了这只老狐狸的圈套,转了一圈跟胡宗宪为首的世子党斗上了。
然后犯了世子的忌讳,也犯了皇上的忌讳,祖孙俩联手做局,挖了个大坑,把自己连同晋党全埋了。
被罢出京时,高拱就觉得不对。
只是那时胸口憋着一口气,积郁悲愤,没有深想。
现在到了黄河边,远离京城,许多事都放下了,脑子也能想得通透,再加上杨博一点拨,终于把里面的九转十八弯想明白了。
“惟约公,我高肃卿输得不冤啊!”
“徐少湖在严党凶焰下,稳居内阁十几年,心计和手段,都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他又在西苑入值多年,揣摩圣意方面,不比严嵩差。
所以才能抓住机会,一举把严世蕃问成死罪,彻底扳倒了严党。
当初你入阁时,我再三跟你说,戒急用忍,千万谨慎。你与裕王殿下九年的师生情,是你最大的依仗。
只要稍等几年,徐少湖自然会识趣知退。你到那时再大展宏图,也不晚啊。现在,你再看现在.唉!”
高拱心里生出几丝后悔,可是要强的他不允许自己就此认输。
“无妨,回家几年,我俯下身去,到各地游历走动,好好了解下大明实情。在京城待了些年,一叶遮目啊。”
看到高拱有所开解,杨博心里欣慰了一点。
他虽然跟徐阶关系密切,但那只是“工作关系”,互相配合,互相利用。
可他与晋党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多少门生故吏、亲族家眷裹在里面,怎么都可能切割得掉?
晋党突然遭遇大劫,想要复兴再起,希望全在高拱身上。
所以避嫌先出京的杨博一路上磨磨蹭蹭,暗中送信,约高拱在安阳会合,然后一路南下,结伴密谈。
今天是分道扬镳的一天,许多话就需要点明谈透了。
看到高拱完全明白,又心结开解,杨博放心了,交代起最后的一件事。
“肃卿,此后回到庙堂里,小心两人。”
高拱拱手请教道:“惟约公,请问是哪两位?”
“一是张四维。这次晋党大劫,他全身而退,天下人说他机敏,身家清白。屁话!张四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无耻小人,偏偏又擅长钓誉沽名,是个伪君子!”
听杨博如此愤怒地斥骂一位晋党骨干,高拱有些不解。
张四维是与晋商有很深的瓜葛。
可是晋党哪位与晋商没瓜葛?
我,你惟约公,晋党数得着的骨干中坚,哪位不拿了晋商的好处,然后私下里给予便利?
很正常。
要想在朝堂上争权,实现自己的正治抱负,就得结党,就得有人。
而这一切的根源就得有钱。
你没有好处分润给别人,谁支持你?
为了大明天下的大局,牺牲一点小利益,又何妨。
在高拱看来,张四维与晋商有瓜葛,只是小节,无伤大雅。至于他能全身而退,在于身段灵活,见势不妙便向皇上和世子认输做了妥协。
高拱虽然有些不齿,但是不以为然。
他有远大正治抱负,脾气暴躁,但是没有道德洁癖。
在大明朝堂里,有道德洁癖的,如海瑞那样的,是异端,很难进步的。
杨博看高拱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
张四维私下的勾当,他洞若烛照,只不过张四维干得隐晦,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加上他平时人设打造得好,在士林清流中名声非常好。
大家都相信他为形势所迫,只能自辞远离旋涡。
杨博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多说。
高拱把张四维放下,却提起了张居正。
“张叔大,我与他在裕王府同僚过,觉得他深沉机警,多有宏智。行事刚方,为人磊落。而且胸怀壮志,是当世俊杰。惟约公叫我当心他,因为他是徐少湖的得意门生吗?”
杨博答道:“张叔大是徐少湖门生,此是一。更重要的是,他如你所言,心怀壮志,也是当世俊杰。你们都想励志图新,革新除弊,中兴大明。可是你会服他,又或者你有信心让他服你吗?
肃卿,一山难容二虎。你是裕王老师,他可是世子的老师。而世子,可比裕王殿下有手段得多!”
“惟约公,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再如何,裕王是君父,世子是臣子。再有手段,敢逾制不成?”
高拱挥挥衣袖说道:“没有皇上,世子不足道,张叔大自然也就不足道。惟约公,放心,回乡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反思,再把革新除弊的举措想好,想通透,等着东风到来的那一天。”
看着又恢复意气奋发的高拱,杨博反而更担心了。
嘉靖帝穿着道袍,站在万寿宫大殿外的阶陛上,双手笼在袖子里,眺望着东边紫禁城。
“黄锦,钧儿这会在干什么?”
“皇爷,太孙殿下跟着太子殿下,在文华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呵呵,老三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他这个没耳朵的,朕一直担心接不住这万里江山。有时候真想让他跟老四一块去了,朕好把皇位传给钧儿。”
黄锦喉结不停地抖动。
皇爷,这话不是奴婢该听的。
“虎毒不食子啊!他好歹是朕的亲儿子,还给朕生了钧儿这么个好圣孙。留着他吧。没耳朵,也好,比朕好糊弄,那大家都能糊弄他。”
一位小黄门提着衣襟疾跑过来,在阶陛底噗通下跪倒。
“万岁爷,太孙殿下回西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