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醉风楼,华灯高上,灯红酒绿,一派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繁华景象。
张四维钻出轿子,抬头看了看醉风楼,心中暗暗盘算着,脸上阴晴未定,在摇曳的灯光下,一会红,一会白,一会黄,显得有些诡异。
“凤磐公!”
身后有人在招呼,张四维下意识地脸色一变,全是笑容,这才转头过来,看到王世贞从后面的轿子里钻出来。
“凤洲公!真是巧啊,你我几乎同时到。”张四维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凤磐公今日宴请诸贤,学生不敢怠慢,紧赶慢赶,还晚了一步。”
“我也刚到。路上堵啊。”
“是啊,路上全是宣讲队在搞什么募捐,做万胜鞋、精忠褙,聚集着一堆堆的人,堵塞道路,轿夫绕了一大圈才赶到。”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联袂往里走。
入了前厅,伙计的见是熟客,连忙接住,往预定好的四楼雅间里带
“太常寺这次大出风头啊。”
“真是匪夷所思,卓吾公最近一直在与人争学辨理,还余力打理这等事宜?”
“凤洲公难道不知吗?”
“知道什么?”王世贞好奇地问道。
“太常寺近些日子大变样,尤其这段时间北伐南征之际,大出风头,完全是新进了一位生力军。”
“谁?”
王世贞连忙问道。
他知道张四维交游广泛,长袖善舞,在京里消息最灵通不过。
“卓吾先生最近有一位同乡投奔门下,颇受器重,亲自跑到西苑向太子殿下举荐为太常少卿,替他掌管太常寺政事。
殿下允了,但只是授那人为太常寺丞,主持寺务。”
“同乡?卓吾先生是福建泉州人士,他的哪位同乡,这般了得,居然能入卓吾先生和太子门下?”
张四维笑嘻嘻地反问道:“凤洲先生是太子侍讲,时常在西苑侍讲,难道没听说过?”
王世贞没好气地答道:“凤磐公还是太子宾客呢,还是我等侍讲上司呢!别人不知道内情,你难道不知道吗?
东宫侍讲经筵,早就名存实亡!
魏惟贯(魏学曾)出任辽东巡抚,王元驭(王锡爵)出任巡抚长史,一并去了辽东。
叶梦熊去了辽西,出任辽西巡抚都巡按。梅国桢去了西北,在甘宁总督方行之(方逢时)麾下任佐僚。
你和我入敬一阁,奉诏编修《世宗皇帝圣训宝录》。西苑,你我多久没有进去了?”
张四维感叹一声,“是啊,东宫六侍讲,在西苑给太子讲了大半年的故事,然后就东奔西走,各自忙碌。
就连汪太函,好容易等他进了京,原本想着跟他多聚几回,多听听他的高论,不想突然被任命为鸿胪少卿、大明贺寿使,出使土默特部去了。
俗事繁多,吾等总是身不由己啊!”
王世贞盯着他问道:“凤磐公,休在这里东拉西扯,你还没说卓吾先生哪位同乡,投到他门下。
张四维看了一眼,轻轻吐了一个名字出来:“蔡春茂蔡华秋。”
“赘婿会元?”王世贞大吃一惊。
“不要再这般叫了。”
“他蔡华秋可是会试会元,投到卓吾先生门下?”
会试会元,投到一位举人门下,别的进士做不出,也只有这位赘婿会元做得出来。
张四维不以为然地说道:“蔡会元投到卓吾先生门下,李氏新学学得怎么样不知道,现在却是勇猛精进,号称太常寺第一哮天犬!”
王世贞白了张四维一眼,叫我不要嗤笑别人,看看你嘴里说的话,比我还不堪!
“这些日子太常寺所行之事,都是蔡华秋所为?”
“开始之时,还是李少卿主持,到后来逐渐让蔡华秋接手。发现他做得着实不错,李少卿就干脆完全放手给他。”
“组织宣讲队上街,到处在墙上刷那个标语,动不动组织学习活动、要求各衙门递交学习报告这些玩意,都是蔡华秋做的?”
“都是他,还不止这些!”
“啊,还做了哪些?”
“凤洲公不知道?街面上闹得沸沸扬扬,你不知道?”
“我这些日子受太函所托,在帮他整理一些文卷,散衙后甚少出家门。今日要不是凤磐公所请,也不会出来。”
“他以太常寺之名上疏,整饬各地新闻报纸。以通政使司刊行的《皇明朝报》为正式邸报政报,朝廷一干诏书政令皆先刊登于此,其余报纸皆自此转载。
报纸新闻刊行,需太常寺核准牌照,暂时厘定《顺天政报》、《民生报》、《商报》、《南京政报》、《万胜报》等十二家报纸为核准报纸。”
“啊,刊行报纸需要准许牌照了?”
“对。”
两人说着话,来到了雅间门口,伙计在前面推门,让到一边。
“两位老爷请坐,要上什么茶?”
“秋茶,信阳毛尖吧。”
“好咧!两位老爷,现在就点菜吗?”
“还有贵客未到,稍等。”
“好咧,小的现在就去给两位老爷泡茶。”
张四维和王世贞联袂进到雅间,转了一圈,推开窗户,只见外面灯火通明,亮如繁星。喧闹声扑面而来的,是堪比白昼一般的繁华。
这就是夜色下的大明京城。
“自隆庆元年,西苑传令旨,宵禁延至子夜,京城的晚上越发地热闹了。”张四维感叹道。
“宵禁不止,利于销金!”王世贞开着玩笑,“天子百官居于京城,天下财富往这里流,自然会日夜繁华,禁是禁不掉。
与其让众人顶着宵禁,暗地里男盗女娼,还如放开了,让你有钱自去挥霍。”
张四维笑着问道:“这话又是西苑传出来的?”
“太府寺里的人说,这叫刺激经济。钱捂在手里,只是死物,要用起来才能流水载物,循环不息。”
张四维捋着胡须说道:“而今国朝力行新政,工商大兴。国强民富初见端倪,可是各种学说横行乱窜,有些可谓是淫辞邪说,蛊惑人心,动摇圣教根本。”
王世贞瞥了他一眼,长叹一声说道:“汪太函出使漠南前,在京城住了些日子。他到处行走查访,有一日跟某说,相信过不了多久,国朝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动荡!京城地方,朝堂江湖,都会受其波及。”
“汪太函该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凤磐,你啊,心里跟明镜似,只是不敢说,不愿说。”
张四维沉默不语。
王世贞挥了挥手,“好了,凤磐不愿说,我们就不说。刚才我们说到蔡华秋入持太常寺,多行诡事,还有吗?”
“有,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某择几件说与你听。”
“凤磐请说。”
“他上疏,言庙祧坛墠,鬼祭先祖也。太庙,天子明堂。又寺,廷也,有法度者也;治也,官舍也。
不意被释门道家冒用去,擅称寺庙。自此之后,百姓不知其庄重威严,混淆视听。请朝廷下诏,改道为观,佛为刹,其余庵、堂混用,不得再冒用庙寺,以藐威严。”
“啊,这个他也要管。西苑批红了吗?”
“批准允,还顺便把道僧司事宜移交给太常寺,一并处置。”
“这个蔡华秋,往日看他执礼慎重,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冒失异端呢?”王世贞摇着头。
张四维目光扫了一圈夜色中的京城,往西苑方向眺望了一眼,伸手关上窗户,把喧闹关在外面。
“谁知道呢?没人知道这些事,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出自有人授意。”
王世贞愣了一下,“凤磐,你是说,蔡华秋甘冒非议,勇为人先,是秉承了西苑的意思?”
“凤洲,我可没说啊。”张四维笑眯眯地答道,“自从太学宫那次六品以上京官大会后,许多京官们,都变了。”
王世贞点点头:“嗯,有人看到了终南捷径。”
张四维转头看向雅间门口,故意问道:“哎呀,他们怎么还没到了?该不会也被堵在路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