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季驯和朱衡都挂着工部尚书衔,只不过潘季驯一直在外奔波治河,朱衡则是在京全权料理工部部务。
“潘师傅,朱尚书,孤今日请你们来,有件大事想与你们商议。”
朱翊钧等两人行完礼,大声说道。
潘季驯和朱衡同为工部尚书,都是治河高手。
嘉靖四十四年秋天,黄河在沛县飞云桥决堤,向东注入昭阳湖。
当地地势高,黄河入湖后不能再向东流,运河河道淤塞了一百多里,严重阻塞南北漕运。
南京工部尚书朱衡骑快马赶往决口处,发现大部分河道淤塞已成陆地,难以疏通。
于是提出能疏则疏、能改则改、能挖则挖的方案。
又实地勘查,发现御史盛应期此前所开凿的新河,从昭阳湖以南向东至夏村,再向东南至留城,旧址尚在。
于是朱衡决定以此旧址为基础开挖新河道,在吕孟湖筑堤以防溃决。
一直在治河的潘季驯认为疏浚旧渠方便些,意见与朱衡不合。
朱衡坚持自己的意见,引导鲇鱼、薛沙等河流的水至新渠,修筑马家桥堤以便遏制飞云桥的决口,亲自监督施工。
后潘季驯因为母丧丁忧去职,朱衡全面接管治河事宜。
十一月一日,弹劾并罢免了曹濮的副使柴涞,对不出力的官吏、兵卒从重惩治,于是议论纷纷,群情汹涌。
朱衡坚持意见,继续开新河道。
嘉靖四十五年入秋,马家桥一带再次决口,有些疏通的旧河被淤塞,部分新开的河道被冲坏。朱衡再遭弹劾,众御史纷纷要求立即停工,罢免处分朱衡。
朱翊钧坚持让朱衡继续主持治河。
嘉靖四十五年秋天,新河道终于修成,全长一百九十四里,漕船由境山入河,可避开阻塞,直下山阳。
朱衡虚心听取意见,找到了新河决口的重要原因在于“以一堤捍群流”,于是再开凿四条支河分流,减少洪水对新河堤岸的冲击。
同时建议在东平、兖州等地改凿新渠,以远避黄河之水,保持渠流平稳,进而使得漕运数年来少受黄河之害。
至此,地方才知道朱衡的本事,纷纷夸赞他“裁抑浮费,节省甚众”、“一费百全,暂劳永逸”、“廷臣可使,无出衡右者”。
潘季驯丁忧结束后,朱翊钧请他继续治河,朱衡调任回京,先是主持了一段时间的九边清丈田地,现在主要任务是给隆庆帝修陵墓。
潘季驯和朱衡两人都是治河能臣,时不时发生冲突纷争,但私交其实非常不错。
听到朱翊钧召集自己两人,见了面就如此说,不由对视一眼,有些惊讶。
尤其是潘季驯,做过朱翊钧的老师,知道自己这位学生心思深沉,一般很少如此着急地表态。
“请殿下垂训!”
“皇爷爷还在世时,孤翻阅西苑和内禁架阁库文档,发现一个问题。
山东西部兖州、东昌、济南三府,还有直隶大名、广平、顺德、真定、河间五府,在唐宋年间,地产丰沃。
每亩出产在一石二斗到一石六斗之间,可谓北方之粮仓。偏偏过了前元,再到本朝,这些地方突然变得地瘠民贫,每亩出产往往不到一石,稍有风雨不调,就是荒年。”
潘季驯和朱衡对视一眼,又惊又喜。
太子殿下以万民温饱为念,心念苍生,大好事。
他目光敏锐,居然从一堆故纸堆里发现这样的问题,真是让人惊叹。
“殿下认为这是什么原因?”潘季驯问道。
“开始时孤也百思不得其解。
同样的地,为何中原河南之地没有变化,相隔不远的山东直隶这些府县却出现如此大的变化?
孤叫杨金水多派人去实地勘查,以商贩走乡串村,向当地长者打听。然后又叫锦衣卫收集各县县志
整理这些资料后,孤明白了,其实根源只有一条。”
潘季驯和朱衡异口同声地问道:“殿下,是什么?”
“缺水!”
“缺水?”潘季驯和朱衡若有所思,眼睛里闪着光。
“对,缺水!北方诸地,原本就很缺水,尤其这些年来,天气变化多端,时不时赤地千里。
偏偏以前流经这些府县的输水大动脉黄河改了道。
前宋建炎二年(1128年),为抵御金兵南下,东京守将杜充在滑州决开黄河堤防,使得黄河决口,向东南分由泗水和济水入海,自此四百多年,黄河由北道改为南道,夺淮入海。”
朱翊钧挥挥手,祁言带着内侍推着一扇屏风过来,上面挂着一幅舆图。
“潘师傅,朱尚书,你们看,这条黄线是目前黄河夺淮入海的河道。这条红线,是前宋北道旧河道。
黄河改道,危害极大,孤总结了一下,主要有三。
一是夺了淮河入海口。黄河夺淮入海不算,还携带泥沙,长年累月沉积,抬高河床,阻塞河道,使得淮河十年九灾。
原本富庶的两淮之地,动不动成洪泽之地,数百万百姓深受其害。所以说治淮先治黄!”
潘季驯和朱衡连连点头,对朱翊钧提出的治淮先治黄非常赞同。
“二是黄河携带的泥沙不仅堵塞淮河,它每年都会发水,今年这里决口,明年那里决口,河水冲进运河,堵塞运河,使得漕运需要年年疏浚河道,耗费巨大。”
“三是黄河改道,原本缺水的北地,失去了一条重要的水源。黄河虽然脾性暴虐,难以揣摩,但她是中国的母亲河。
现在山东、直隶诸多府县,失去母亲河的灌溉,长年累月,终究变得地瘠民贫。”
潘季驯和朱衡是治河能臣,对朱翊钧的话细加琢磨,觉得非常有道理。
北方雨水少,看着山东、直隶有很多河流,可是那些河流只是春夏季勉强算丰沛,到了秋冬就迅速干枯。
黄河再暴虐,它的水流量远远超过其它河流的总流量。
耕种除了田地,最重要的就是水。
没有水,田地再肥沃也种不出太多庄稼来。
潘季驯明白自己学生的心思,连忙问道:“殿下,你想让黄河改回北道?”
朱衡大吃一惊。
让黄河改道?
这可是天大的事,稍有不慎就是大祸事!
前宋年间,北流、东流之争纠葛数十年。
北流可以便利运输粮饷物资到河北前线。
东流会多数百万亩良田,还能避免黄河反过来为契丹所用,让它成为拱卫中原山东的天然屏障。
于是东流的观点占了上风。
只是治黄历来不是小事,尤其是改道,天大的事,需要谨慎处理,必须做好实地勘测、规划讨论、施工部署等周全的准备。
偏偏神宗哲宗这对父子,手艺不高,但胆子特别大,相信人定胜天。
几次大兴土木试图让黄河改道,想彻底驯服它,结果被狠狠地收拾了,改一次大决一次,上千里的良田屋舍荡然无存,终于老实安分了。
殿下你也想来一回?
朱翊钧坦然道:“潘师傅,没错,孤想让黄河回归北道。”
潘季驯和朱衡脸色一变,正要出言进谏,朱翊钧摆了摆手,“潘师傅,朱尚书,请听孤说完。”
“孤知道,治黄不是一件小事。其实孤一直认为,治黄在中下游入手,是治标不治本之举。”
潘季驯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黄河易决口泛滥,根源是什么?”
“泥沙过多!”潘季驯和朱衡异口同声地答道。
没错,黄河最大的问题就是泥沙过多,长年累月下来泥沙沉积在河道上,迅速抬高河床,久而久之,有的地方河床比两岸的地面还要高。
雨季一到,洪水一发,不决口都不行。
“对,两位先生深知河情。是啊,泥沙不除,在中下游修再高的堤坝,也挡不住它终究决口的一天。
所以孤认为,治河先治沙,要治黄必须从上游入手。”
潘季驯和朱衡眼睛一亮,饶有兴趣地继续听着。
“孤请曹公出任陕甘总督,一边总督三镇军务,一边执行建设西北的大计。这是部分细则,请两位先生过目。”
祁言把两份文书递给两人。
两人匆匆看完,面露惊喜。
“植被保土、退耕还牧、退牧还林。殿下,这需要大魄力才能定此大计啊!”
“土地不能无穷尽地索取。要量土养人。这片土地能出产多少,能养活多少人,要心里有数。
贫瘠苦旱,与其死磕,不如迁民其它富庶之地。
大明陆海两军,南征北战,四下探索,遍寻天下肥沃之地,就是用来安置供养大明万民。
孤对曹公和徐贞明说,西北之地,留下适当的人口就好了,其余的全部迁出来,孤有的是富庶之地安置。
不够,不够再去打就是了!天下之大,土地之广,有德者居之!”
朱翊钧大声说道,神采飞扬。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一退,十年,二十年,天地自会道法自然。植被茂盛,水土不失,自然黄河泥沙减少。
此乃治黄治本之法。
在这十年,二十年间,我们也不停着。钦天监用玻璃柱加水银,研制出一种气压测高仪,以海平面为基准,可测试各地相对高度,孤叫它海平高度,误差很小,极为精准。
我们可遍遣测绘队,测绘河南、山东、直隶、两淮各地的海平高度。水往低处流,我们以这些高度数据为准,精准规划新河道,施工挖掘开凿,准备引黄归北。”
朱翊钧转向朱衡说道,“朱先生,嘉靖四十五年你开掘新河道,避黄通漕。期间新河道决口过两次,你一直坚持,还总结出新河决口的重要原因在于‘以一堤捍群流’,于是开四条支河分流以减少洪水对新河堤岸的冲击。”
朱衡连忙说道:“臣性子刚直执拗,幸蒙殿下向先皇进言,坚持让臣继续开掘,不至于半途而废。”
朱翊钧笑着说道:“我朝做事,稍有差池波折,就惊天动地。尤其是那些御史会跳出来多加指摘,喊打喊杀,却不知道任何事情,想成功都是一波三折,需要坚持不懈。
孤觉得黄河北道也可以延续此思路。
趁着黄河还在南道,我们花三到五年时间测绘各处的海平高度,再花五年时间沿着地势低洼处一路开凿河道。自河南以下,多开河道,雨季时可泄突如其来的洪水,平时可分流灌溉各地。
现在大明研制出水泥,届时可在山东、直隶等地开设水泥厂和钢铁厂,以钢筋混泥土浇筑河堤,坚固远胜现在的河堤。
再在河道上多开闸门,在低洼处预留泄洪区,一旦洪水泛滥,可开闸分流,也可开闸泄洪,保各地安全.
因地制宜行种种良法,相信在我们手里,可以看到黄河变成我们真正的母亲河,一改暴虐脾性,温柔慈爱!”
潘季驯和朱衡看着舆图上那条黄河,想着这十几年来治黄的风雨艰辛,回味着朱翊钧的话,不由心情澎湃。
让黄河变成大明真正的母亲河!
这是每一位治黄人的终极理想。
黄河治好,除了北方会多数百万亩良田之外,淮河水患,还有漕运都会迎刃而解,功在千秋,名存青史!
潘季驯与朱衡点点头,双目赤红,对朱翊钧说道:“殿下,只要能治好黄河,十年,二十年,臣都愿意一直奔走大河南北,风雨无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如果老臣撑不到那一天,让臣的子孙门生们继续治黄!”
朱翊钧看着这两位常年奔走在野外治水的大臣,他们肌肤黝黑粗糙,与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清贵出身的文官们截然不同。
他郑重地点点头:“孤愿与两位先生同行,以此生治黄,造福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