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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八章 终不似少年游

    冯保和宋公亮联袂进来时,朱翊钧还在埋头写字。

    两人站在门口,没有出声,静静地等待着。

    朱翊钧只是简单写了一行字,夹在那份文档里,一起交给了祁言。

    “送去内阁,给首辅李老先生。”

    “是。”

    朱翊钧起身,转出书案,等冯保和宋公亮行完礼,扬扬手。

    “走,陪孤出去走一走。”

    “是。”

    朱翊钧先出了勤政堂,冯保和宋公亮紧跟其后,三人很快就转到湖边的林荫路上。

    天高云淡,头顶上时不时有鸿雁飞过。苑子里的树木树叶枯疏,风一吹,许多树叶飘落而下,落在湖面上。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抬头看了看天,信口念道。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他转头看着宽阔空旷的湖面,“皇爷爷还在世时,湖面上常有仙鹤和鸿雁,伴风起舞,清鸣长翱。

    现在这湖面,太冷清了。是不是孤的心太清冷寂寥了,搞得这西苑也如此冷清?”

    这话这么答?

    冯保和宋公亮微低着头,继续装聋作哑。

    “母后时常说我,十五六岁的少年,却比五六十岁的老者还要老成。

    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朱翊钧念完后,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叫人把这西苑三湖改一改,筑巢引鸟,多引些仙鹤、朱鹮、鸿雁、天鹅在西苑安家落户。

    然后多修有顶的游廊。鸟儿终是鸟儿,不懂得三纲五常,也不明白孤的太子威严。

    该空中抛物,它还是会抛,还是以防万一的好。”

    冯保在身后轻声道:“殿下,要不要再养些猫啊狗的?”

    朱翊钧突然想起,皇爷爷非常喜欢养猫,是天字第一号的资深猫奴。

    他给爱猫盖了专用的房子,叫做“猫儿房”。

    这些猫不仅有地方住,还专门有三四个宫女内侍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干,专门负责伺候猫主子。

    在他嘴里,公猫叫“小厮”、母猫叫“丫头”、被天地无私一刀割的猫叫“老爹”、猫中大佬叫“管事”。

    他最喜欢的两只猫,分别叫雪眉和狮猫。

    不过这两只猫自己都没见过真容,只见过画像。

    雪眉毛发卷曲呈微青色,双眼晶莹,双眉洁白如玉。

    狮猫颈部毛长、头大而耳短、两眼圆睁、不威而怒,形如狮子。

    自己虽然也喜欢小猫小狗,但撸猫丧志,皇爷爷仙逝后,自己把猫儿房的猫儿分给后宫太妃太嫔们收养。

    冯保的建议,朱翊钧原本想应下来,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马上就要大婚,接着就是妃嫔们怀孕,生儿育女。

    猫狗虽然可爱,但有个问题,身上会携带寄生虫。

    自己还是资深公务员时,有位同事两口子都是爱狗猫之人,有医生亲戚劝他们在备孕期间暂时把猫狗送人。

    不答应,继续撸猫养狗,不曾想他老婆怀孕后五六个月,孕检出什么弓形虫。傻眼了,只好流产,结果身体受伤害,成了易流产体质,最后辛苦折腾了十几年才生下头胎。

    自己跟他一样年纪,差不多时间结婚,结果自己大女儿备战中考,他还在为小孩读幼儿园的事犯愁。

    在医学昌明时代,这些问题都不大。可是在当下,就要了老命。

    朱翊钧现在都怀疑,皇爷爷子嗣不兴,死了那么多儿子女儿,通过猫猫感染了寄生虫是不是原因之一?

    一想到猫狗有寄生虫,朱翊钧又想到鸟类有禽流感。

    这些鸟儿从北飞到南,又从南飞回北,迁徙路途上万里,从温带到亚热带,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各色各样的病毒细菌。

    这玩意在古代就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码得,地球太危险了,我想回火星!

    朱翊钧挥了挥手,“算了,鸟儿,猫狗的,先搁置不养了。湖里有鱼,马厩里有马,凑合着过呗。冷清就冷清,安全第一。”

    宋公亮和冯保对视一眼,怎么养鸟养猫狗,还跟安全扯上关系了?

    鸟儿跟猫狗有什么危险吗?

    可是两人也不敢问。

    朱翊钧正了正神,把思绪拉回来。

    “宗室那边情况如何?”

    谈到正事,宋公亮马上答道:“殿下,诸藩宗室在京城以及各地报考官吏招录考试者,共计四万九千六百七十人,考试合格者三千零六十三人,成绩优良者五十二人。”

    朱翊钧答应过,宗室在招录考试通过后,所授爵位折降三阶,出任相应官阶的官职。比如奉国将军折色从六品,可出任各府通判或直隶州同知。

    奉国中尉奉折降地板价,从九品,只能出任地方小吏。

    可是朱翊钧怎么会让他们钻空子呢?在正式颁布的诏书里打了补丁。

    成绩优良者才有资格谈爵位折降官阶。

    成绩只是合格,你老老实实从未入品的基层公务员做起。

    当时公布时,曾经引起宗室们非议,但影响不大,很快就平息了。大多数宗室们踌躇满志,以为这招录考试不过是走过场,官帽手到擒来,所以并不在意。

    “同时宗室报考南北国子监者一万三千一百人,成绩合格者四百零二人,成绩优良者十一人。”

    听到这个结果,朱翊钧冷笑几声。

    “朝廷每年耗费八百万石钱粮,养了两百年,就养了这么些废物。孤知道,合格者三千零六十三人,其中必定有人讲情面,高抬贵手。否则的话,至少还要刷一半人下来。

    你们说说,孤如何指望这些废物?国朝危急时刻,孤指望这些废物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八百万石粮食,养羊养豚能让多少百姓吃上肉?

    结果养了这么一帮废物,除了造粪,什么都干不了!天家还要替他们背上汹涌罪名,被天下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朱翊钧忍不住把这些宗亲们大骂一顿。

    猪队友!

    名副其实的一群猪队友!

    什么忙帮不上,还浪费钱粮。

    这么多钱粮,能养多少兵?

    每年八百万石粮食,至少能养八万精兵,叫砍谁就砍谁。

    关键是浪费钱粮不算,他们还打着各种旗号,侵占田地,欺凌百姓。

    然后这些骂名老子来背。

    国家基脚被挖的后果,老子来承担。

    你们是宗室,跟孤同宗共祖,打折骨头连着筋,没错,可你也得有真才实干。

    你有本事,孤重点培养你,越级提拔你。要是没本事,哪凉快那呆着去!

    孤不养闲人。

    朱翊钧继续问道:“这些鸟人是不是群情激愤?要找孤讨个说法?”

    “殿下英明。诸藩宗室招录考试里通过者十不存一。他们认为考试有舞弊,上下其手,故意为难他们。

    各地诸藩的宗室们,正在互相串联,分成几股。,一股进京告御状,一股去中都哭祖陵,另一股去南京应天府,哭孝陵。”

    朱翊钧笑了,笑得有些森然,“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也就只有这些手段了。明正,镇抚司和警卫军都准备好了吗?”

    “启禀殿下,镇抚司已经秘密布控,警卫军随时待命,只等一声令下,即可抓人。”

    朱翊钧直着身子,笼着双手,微歪着头,看着湖面,鼻子一哼。

    “你们看,对付这些废物,都不用二十六军,也不用营卫军,只需地方镇抚司和警卫军走一趟好了。

    看样子除国六藩,圈禁二十一位郡王,还没有让这些混账子吃到痛啊!”

    冯保在一旁说道:“殿下,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自视甚高,实则毫无处世阅历。殿下的一番良苦用心,都做给瞎子看了。”

    “看不见,那就狠狠打一顿。身上吃痛了,聋的、瞎的、痴的、呆的、傻的,都该有反应了。冯保,明正。”

    “奴婢/臣在!”

    “打起精神,好生用心,演一出好戏来,西市口好久没开张了。”

    “遵令旨!”

    祁言奉命送来一份太子殿下的文卷,李春芳接过来后很是疑惑。

    这是什么?

    看这纸张,微微发黄,看着有十来年的历史了。

    李春芳小心地打开对折的纸张,里面是田字格,原来是一张誊写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字迹歪歪扭扭,十分稚嫩。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昔我父皇,寓居是方,农业艰辛,朝夕旁徨,俄尔天灾流行,眷属罹殃”

    李春芳猛地愣住了,思绪猛地被拉到嘉靖三十九年春天,二月二,龙抬头。

    那天早上自己奉诏来到西苑,先皇嘉靖帝指着身边的世子说,世子入西苑一年了,现在该开蒙读书,要请自己这位状元郎给世子启蒙。

    然后自己跟世子去了西苑西安门附近的课堂里。

    世子当时才多大,五岁?

    他一身朱色蟒袍,头戴翼善冠,神情冷静坚毅,站在那里跟个小大人似。可是自己从他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惶然和无措。

    丧母离父,小小年纪来到陌生的西苑里,能不惶然吗?

    自己心生怜悯,和气轻声地问他,可曾读过书。

    世子答道,读过《道德经》和《太上感应篇》,也读过《庄子》和几十首唐诗和宋词。

    自己开始时想给他启蒙《大学》,世子很是反感。

    呵呵,自己第一次读《大学》、《中庸》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就改了个法子,以太祖皇帝的诗,以及《御制皇陵碑》为范本,教世子启蒙。

    这张纸就是自己指导世子手书的第一张誊写纸,上面好多字,都是自己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出来的。

    想不到殿下还珍藏着。

    李春芳轻轻抚摸着这张誊写纸,百感交集。

    自己以太祖御笔启蒙太子殿下,万万没有想到,不到十年,他的言行他的心志,朝野上下一致认为,成祖列宗中最似太祖者。

    一饮一啄啊!

    有时候李春芳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坚持一下,以《大学》《论语》等儒学经义给殿下启蒙,非要用太祖皇帝的御笔启蒙。

    太祖重兴儒家,立理学为大明国本。

    殿下轻弃儒家,肆意改造为大明新国本。

    念及与此,李春芳心急如焚。

    但李春芳清楚朱翊钧这位学生的脾性,天下为公,摆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大明社稷苍生。

    他所作所为,你很难说他是为了一己之欲,为了所谓生前功身后名。

    所以李春芳才会如此纠结痛苦。

    嗯,还有一张纸。

    李春芳看到了夹在里面的纸,上面是朱翊钧亲笔所书的半阙词。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读完后,李春芳愣住了。

    太子聪慧,他早就看出自己在暗地里做的那些事。

    要是换做其他人,这会不是祁言拿着这份文卷来,而是锦衣卫来拿人了。

    太子念及他孩童孤苦无助时,自己对其的一片照拂,没有出声,只是暗暗提醒自己。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李春芳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他拿起笔,蘸上墨汁,左手抹了抹眼泪,抽出一张纸来,写上半阙词。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开了阁房门,正要叫人,却看到祁言在门外等着。

    “你还在这里?”

    “老先生,殿下吩咐。那张誊写纸珍贵无比,他要收藏一辈子。所以叫奴婢在这里等着,老先生看完了,奴婢再带回去。”

    李春芳双目噙着泪光,嘶哑着声音说道:“好,誊写纸给殿下带回去。那半阙词,老臣就却之不恭了。回了半阙词,你一并带给殿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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