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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石破天惊

    接下来几天的审案,正如大家所预料的,先审禁书案。

    审理禁书案前,海瑞先行声明。

    “此案涉及大不敬罪名,当属十恶不赦之罪,本当由刑部的中央检法厅提请公诉。本抚行文刑部和都察院,得正式回文,指定江苏检法厅提请公诉,由江苏慎法院初审。

    初审完毕,刑部中央检法厅,再与都察院核查复审。”

    海瑞说完,把审案厅让给了江苏按察右副使,司理佥事崔采虎,他也是江苏首席司理判官。

    由他担任三大禁书案初审主审官。

    公诉人是佥都检法官严章明,他是江苏检法厅老大,也是江苏首席检法官。

    崔采虎带着三位同审官在上首主位坐下,严章明带着助手在公诉人席位上坐下。

    崔采虎按照惯例,拍响惊堂木,宣布带案犯。

    德慎和尚,俗名徐璠作为主犯,被提前带了出来。还有五位同犯被一并带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徐阶看去。

    徐府长子涉及此案,还是主犯。徐相国,你丝毫不见慌张,坐得还这般腰直身正,完全不是案犯家眷,反倒是审案的主审官一般。

    佩服,真是叫人佩服。

    海瑞突然站起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揭贴,大声念道:“本抚接到资政局转来揭帖,为正一品荣禄大夫、致仕首辅徐公上疏。

    曰:徐门孽子徐璠,出家为僧,割断俗缘,释号德慎,游历水月、天界等刹院。出于私怨,行大不敬之罪孽,唆使不良文人,编写禁文,收买不法商贩,刊印发行。

    种种恶端,倒行逆施,犯国法而违人伦”

    海瑞念的揭帖,在场的人都听得懂,无非是徐阶上疏朝廷,说长子徐璠已经出家为僧,割断俗缘,不再是徐家人。

    此子心思歹毒,罔顾王法,不念亲情,编写刊印禁书,犯下大不敬重罪,但是跟徐家无关,这厮完全是疯了,是想报私怨,想跟徐府同归于尽。

    徐阶在上疏表面上是请罪,实际上是在撇清徐璠与徐府的关系。

    出家之人,割断俗缘,在法理上说与徐府无关,倒也说得过去。

    有心人听在耳里,心里跟明镜似的。

    老奸巨猾的徐相国,当初为了反击高拱的报复,为了彻底打败高拱,让这个正在步步紧逼的徐家仇人彻底灭亡!这才出此下策,好把高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永除后患。

    高拱好歹也是阁老之一,户部尚书,一般的手段搬不倒,只能用如此毒辣的手段才有效果。

    原本三大禁书栽赃得十分巧妙,案子坐实在高拱一党头上,再叫屈也没用。等过个两三年,这案就成了卷宗,封尘在历史之中,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高拱突然被几个驿卒给气死了,蔡国熙见事不可为,于是自缢,拉着徐府一起死。

    两人在临死前都一直在叫屈,说三大禁书案与己无关。

    死者为大,何况高拱还是神庙先帝帝师,一任阁老。蔡国熙也是参议之一,一省高官,朝廷怎么都要给个说法。

    但是徐相国老奸巨猾,通过出了家的长子间接动得手,现在就多了一层转圜的余地。

    不过大不敬这么大的罪名,不是你上疏推脱就能推脱得干净,还要看皇上给不给你徐相国脸面,给,伱徐府自然无事。

    不给,上一千份上疏也与事无济。

    大家屏住气息,倾听海瑞的下文。

    不过众人都猜得到,徐阶还在前廊C位坐的好好的,说明朝廷并没有怪罪下来,徐府保住了。

    但大家还是想亲口听到海瑞说出来的话。

    徐璠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徐阶,他似乎不敢相信,父亲把所有的罪名全部推到自己的头上。

    大不敬罪名,搞不好是要凌迟处死。

    现在你为了保全徐家,把所有罪名全推到我头上,是生怕我被凌迟时,肉切得不够碎吗?我出了家,就不是徐家的人,是吗?

    徐阶眯着眼睛,死死盯着徐璠,他的长子,三吴有名的花和尚德慎和僧。浑浊眼睛透出的寒意,让徐璠满腔的怒火被硬生生地给冻住。

    在万众瞩目下,海瑞继续念道:“资政局奉圣谕,廷寄江苏巡抚海瑞,示谕如下。

    徐璠不忠不孝,罪大恶极,当严惩。徐公及徐府被祸及池鱼,当厘清对待,免寒老臣之心”

    众人不由自主地发出哗的一声。

    徐相国还是有体面,皇上还是放过了他,放过徐家。

    但有心人知道,徐阶耗费数十年建立的东南第一世家,徐府的威势,开始崩塌。

    海瑞宣读完资政局廷寄后,会审继续。

    严章明宣读公诉书,陈述案情。

    徐璠做事很谨慎,当初帮他编写三部禁书的书生写手,帮他出面联络的徐府管事,都被灭了口。

    但是其中一位书生比较醒目,在家里隐秘处留下一封书信,写明了一些线索。锦衣卫找到这封信,与此同时还机缘巧合地找到了一位关键人物。

    那位雌雄难辨,人比花娇的妙光僧人。

    那段时间他备受徐璠的宠爱,徐璠一刻都离不开他,所以许多事情,徐璠都没有避着他,甚至还叫他帮忙做些事。

    那位书生就是妙光僧推荐的。

    徐璠知道高拱和蔡国熙死讯,敏锐地察觉到事态不妙,抢先一步逃到天界院,还叫心腹去清场,把知道内情的人一一处死。

    按理说,妙光僧应该成为一位死人,才好守住他一肚子的秘密。但徐璠舍不得,把妙光悄悄藏在湖州一处尼姑庵里,鱼目混珠。

    不想妙光也是耐不住的人,在尼姑庵里让几位尼姑为他争风吃醋,打将起来,然后湖州警政局派人出警,察觉到不对。

    各地警政厅可以说是锦衣卫镇抚司一手搭建起来,里面不知道埋了多少暗桩。正好锦衣卫镇抚司南京局向附近府县警政部门,发出秘密协查通知。

    湖州警政局察觉到不对后,马上通知镇抚司来抓人。

    抓到妙光和尚,再跟那位书生留下的密信一对比,马上打开了此案的缺口,顺藤摸瓜,摸到徐璠这条线上,还把他的心腹悄悄抓了起来。

    又正好,海瑞查抄天界院,把徐璠一并抓了起来,镇抚司借着这个由头,摆出证据,很快让徐璠开了口,破了此案。

    “污点证人”妙光僧上堂做证时,上千双眼睛全盯着他,公堂内外一片寂静,时不时能听到吞口水的声音。

    禁书案打开缺口后,查起来就不怎么复杂了,证人证据一一摆出来,众人听得啧啧咋舌。开始大家还只是在骂徐璠,胆子真大,真他娘的疯狂,为了跟徐家同归于尽,居然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可是有心人在私下里点拨。

    徐璠吃饱了撑的,甘冒天大的风险去编写禁书,他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当然是徐家家主,他老爹的命令。

    为什么啊!

    徐相国为什么冒这么大的干系做这事?

    为了弄死高拱啊。

    结果高拱气不过,暴毙。蔡国熙刚烈,自缢.

    有心人把这些内幕翻出来,在围观的诸生和百姓中传开了。众人在兴奋和激动的同时,忍不住感叹,徐家胆子可真大,徐相国可真是心狠手辣。

    坑死一位高阁老和一位蔡参议不说,现在连亲儿子都拿出来当替罪羊。

    当官的心可真黑,当的官越大,心越黑。

    禁书案涉及的人不多,审得很快,两个小时后公诉程序走完,到了人犯自陈程序,大家又开始关注起来。

    主犯徐璠会不会把徐府拖下水,以求减免刑罚?

    在他开口之前,徐阶身边站着的心腹管事突然开口:“德慎和尚,你安心伏法吧,你的家眷会有人照顾的。”

    徐璠脸色一白,崔采虎也脸色一变,一拍惊堂木,把随意开口的徐府管事给叉出去。

    顶着一个大光头的徐璠缓缓转头,面如死灰,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可是他的亲生父亲,却变成了世界上最陌生的人。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怜悯之意,全是冷漠,跟京师寒冬腊月的风,冷彻入骨。

    徐璠转过头去,泪流满面,“我认罪,恳请严惩!”

    众人一片哗然,但流程还在继续。

    其他几位人犯自陈,痛哭流涕地说自己被徐璠威势逼迫,迫不得已,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徐璠的头上。

    休息半个小时,崔采虎带着同审官回到公堂上,宣读判决。

    徐璠被判处斩立决,妙光僧戴罪立功,判充军西北,其余人犯绞刑、流配五千里、三千里不等,全部严判。

    人犯全部瘫软,被法警叉着拖了出去。

    家眷席上也是哭声一片,法警叉出去一批,废了好大力气才恢复平静。

    接下来继续审案,审理的是以天界院衍生出来的案子。

    天界院的案子,早就由应天府通判署审完了。

    中圆等天界院东西序班首和尚,以及有犯事的和尚一百三十七人,被判处斩立决、绞刑、斩监候,然后全院一千一百一十二名僧人全部被流配西北和三宝府。

    作为南直隶老牌佛刹天界院,成为各方势力的中介,尤其与江南世家和士林的关系十分密切。

    于是顺藤摸瓜,从天界院这条藤上摸出一串串的大案,涉及数十官员和数十家江南世家。

    只是没人知道,这些大案其实只是锦衣卫镇抚司根据《百官行述》、《千家事略》,查出来一系列案件里一小部分。

    在下午和后续三天的审理中,徐琨、徐瑛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他们是十几件欺男霸女、侵占田地、夺人家产的案件主犯。

    随着严章明把公诉文书里,一件件案件的详情陈述清楚,围观的上千书生和市民,陷入沉默。

    以前在世人眼里,这些世家大户们,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仁义道德、乐善好施.现在他们的光鲜亮丽被一一撕开,大家看到的全是丧尽天良、豺狼成性。

    徐阶周围坐着的世家缙绅们,坐立难安。

    一件件案子被揭露出来,他们的脸面一次又一次被踩到地上,来回地践踏。

    他们知道,苦心经营数十上百年的声望,一朝崩塌。

    徐阶的嘴角在轻微地抽动。

    皇上还是一点都没变,他放过自己和徐府,却要诛心,他要从自己和徐府开始,把东南世家和豪右一一铲除,扶植出新的势力来。

    好!

    老夫要看看,化身为你的头号忠犬的海瑞,还有什么花招!

    审案第五天晚上,海瑞一行回到驿站住所,吃过晚饭,各自洗漱后,各回各房休息。

    皇甫檀给海瑞端上一碗安神汤。

    迟疑一会,皇甫檀还是开口了,“老师,学生觉得,徐公还是与国有功的。”

    海瑞端起安神汤,一口气喝完,用袖子擦拭了嘴巴。

    “徐少湖最大的功绩,就是数十年间把徐府变成了三吴第一世家。”

    皇甫檀定了定神,又说道:“徐公门生故吏满天下,如此羞辱他,学生担心后患无穷啊。”

    “所以皇上派老夫这位大明第一孤直之臣来。浩举,你是不是觉得把一位老人家,晾在人群前,如此羞辱,有些过分了?”

    “是的,学生正是这么觉得。”

    海瑞意味深长地说道:“杀人简单,诛心才是关键。浩举啊,你要想把一棵百年大树彻底废去,不仅仅是推倒就了事,还要把它的根基挖掉才行。”

    皇甫檀愣住了,“杀人不算,还要诛心?推树不算,还要刨根啊。”

    海瑞笑了笑,往座椅上一靠,疲惫地闭上眼睛。

    “明天就见真章了,石破天惊!”

    第二天一早,有一千五百多名书生百姓涌入官衙,还有数万苏州城内外,以及附近县闻讯赶来的百姓,像前两天一眼围站在衙门外面,听说书人转述的公审过程。

    列席位官员们,围廊的缙绅、名士和大儒们少了一些,但徐阶依然摇杆笔直地坐在座位上。

    公诉人严章明和助手入公诉席。主审官崔采虎和助手入上首主位席

    看到大家都到齐了,海瑞站起来。

    “今日会审的第一件案子,是一件大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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