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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鹬蚌

    小雪时节,清晨,天间微凉。

    细微的白芒坠入京师,落于紫禁城内未央宫外的石亭之上。

    石亭之中有两者对坐,一人身披烫金龙袍,一人被一身大红凤衣裹得严严实实,貂裘之下密不通风,连鞋尖都藏在了曳地的裙尾中。

    这两人,都是大周当世权力之巅。

    石亭之外,也没有重兵把守,只有一个中年宫女和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各自侍立,遥相对望。

    亭中的桌上,除却来自御膳房的精致点心之外,还摆有各种不应在这个季节出现的水果。

    太后娘娘双手环抱,斜睨着对面正在专心致志剥着葡萄的昭宁帝,陌然问:

    “不知陛下这大清早的何故亲自找本宫?”

    “也没什么要紧事。”昭宁帝将剥好葡萄用筷子夹向太后娘娘:

    “只是儿臣多日不见母后,生怕这天寒地冻的,母后受了风寒也不知道,母后凤躯金贵,定要按时找医师查验,若是母后需要,儿臣可即刻唤来太医…”

    “多谢陛下关心。”太后娘娘眯着眼睛看着昭宁帝夹着的葡萄,眼疾手快地挪来一只盘子,指甲点点示意他放着就好,而后又道:

    “且素兰便已是极好的医师了,由她照看,本宫也不会徒生什么事端,哦…她让我少吃葡萄。”

    “若无事,本宫便要回去休息了。”

    太后娘娘说着便是打了個哈欠,正欲起身,昭宁帝便又是道:

    “母后且慢,儿臣是想问,对于世家掣肘的丹坊,母后怎么看?”

    “自战事以来,各式丹药水涨船高,却也不见世家掏出几两银子充进国库的,此事遭百姓诟病,朕又无能为力…”

    太后娘娘心中鄙夷,说什么人家发战争财,这战事谁挑起的谁自己没数是么?

    但她面上却也没有露出什么神色,太后娘娘长袖拂过自己架起的双腿,她思忖片晌,直言道:

    “大周丹坊受世家掣肘久矣,到了如今已如清贵们世袭罔替的爵位一般,本宫知道你想掌控丹坊,但…这事即便是权倾天下的陛下也无法做到不是么?”

    她暗自叹气道:

    “问询本宫又是何必呢?单凭本宫这手中的一亩三分田,又何德何能去威胁到那些名门望族?”

    能将监察百官、绕过刑部直接提审的两个权力滔天的机构说的这么一文不值的也只有太后娘娘了。

    不过昭宁帝也并未有几分恼怒,毕竟无故要动这帮同气连枝的世家权贵本就难于登天,他只是淡淡点头道:

    “母后所言极是,但若儿臣以雷霆手段横压呢?”

    雷霆手段?直接剿灭世家还是打掉丹坊?

    要动世家,这背后能牵扯到多少东西?而要动丹坊,这些世家不得闹成什么样?

    这无疑是蠢事。

    昭宁帝干的蠢事,当然要夸。

    昭宁帝这样做的后果,那将会被世家弹劾报复。

    不过不论昭宁帝是下台还是被暗杀,这都叫父债子偿,你父亲对整个大周的罪孽,只是单单杀了他还远远偿不完。

    太后娘娘以神识检查过周遭并未没什么录音用的符箓,才是笑道: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陛下能为生民、边关将士着想,那便是动了这世家又何妨?”

    昭宁帝听得大笑,而后又正色道:

    “还得承蒙母后吉言,这般算下来再过上几个时辰,今日之后,世家恐再无丹坊。”

    太后娘娘瞥过一眼亭外不远处站着的宫女,嘁声道:

    “既然陛下已经动手,何至于在找本宫商量此事?”

    昭宁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反倒是转移了话题:“母后对于年儿怎么看?”

    听得这个问题,太后娘娘便隐隐觉得昭宁帝所说之事可能还要关乎到裴修年。

    这小混账总仗着自己的身份动手动脚的,哼,不知哪来的乡野匹夫胆子这么大,迟早要给一个足以让他沦浃肌髓的教训来。

    可偏偏他又是个极聪明且有手段之人,像他这样的人行这等事会不想后果吗,这些事又不太可能是故意的,或许这都是无心之举?

    但太后娘娘不想现在纠结这个,她努了努唇,还是直言道:

    “年儿有勇有谋,能使我大周收复云川,还能破获饲魔农庄之密,得这样的皇子,乃我大周之幸事。”

    “是啊。”

    昭宁帝颔首,他抬头望雪,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只是幽幽道:

    “念起他少时读书时,勤学苦读,有时听大祭酒说他睡着在国子监了,朕也没想到年儿此次下山,能这么有出息。”

    太后娘娘心中咯噔一下,忽从这番话中品出几分昭宁帝怀疑裴修年的意味。

    虽然这可能性很小,但…她依旧没来由的有些紧张,嗯…毕竟裴修年可关乎这自己的大计。

    她镇定下来,随意道:

    “年儿近日已成夺嫡黑马,朝野间,坊市中,都在谈他与几位夺嫡大热之间谁更强势些,不知陛下就如今局势可想过孰强孰弱?”

    这话就差指名道姓问昭宁帝偏向于谁了,夺嫡之争归夺嫡之争,但皇帝本人的偏向也很重要。

    纷争已经开始,立储若是安置不妥,那将会龙脉之中掀起一场难以言喻的血雨腥风。

    昭宁帝摆摆手,模棱两可道:“也是有段时间没见祁儿和砚儿了,待至他们回来朕好好看一看。”

    “是这般。”太后娘娘轻点螓首,“立储之事还不用急,近观陛下,似乎气血旺盛了些,许是我大周气运更盛一步所致。”

    类似的话对昭宁帝很受用,他便是语气轻松道:

    “今日来,主要是想让母后也帮把手,将丹坊只是当做是神机营私行之事,还望母后为儿臣打个掩护,世家丹坊取缔之后,儿臣定会炼制许多丹药犒劳母后。”

    太后娘娘眼波流转,诧异问:“可神机营不是人人皆知是陛下执掌的部门吗?”

    昭宁帝摇头道:

    “儿臣已很久没给神机营投入资金了,战事以来到现在,账簿上白纸黑字记得清清楚楚,而其门依然能够伫立,谁晓得是何人在背后扶持?”

    他顿了顿,接着说:

    “且不管是谁,神机营本就与世家有过节,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也是理所当然。其为鹬蚌,我等为渔夫。”

    如果真是事成,昭宁帝一旦洗脱嫌疑那世家丹坊的确开不起来了,世家不可能真和神机营撕破脸,压力则会施加到幕后推手身上,而昭宁帝只需等着民间丹坊起势再收购便可。

    “既如此…”太后娘娘稍作思量便是颔首,“那本宫定是当无事发生。”

    她的决定早就失去了意义,不过就是让手底下的部门不要多管闲事而已,便是管了也无法影响这既定事实。

    昭宁帝笑着起身,再向太后娘娘行礼道:

    “那儿臣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太后娘娘也没正眼看他,随意道:“陛下慢走。”

    待至昭宁帝与何公公都走远了,太后娘娘才是唤来石亭外的宫女,她单手撑着螓首,沉吟道:

    “素兰,这么多天没见了,你派个宫女去把年儿喊来,便说本宫想吃葡萄了,让他去紫禁城外买一串新鲜的来。”

    素兰看着这满桌的水果和盘中剥好的葡萄,疑惑道:

    “娘娘?”

    太后娘娘这才是仿佛被点醒了一般,如梦初醒道:“哦对了,桌上这些全倒了。”

    然后她再指着那只盘子重点叮嘱道:“这盘子也丢掉。”

    素兰微一欠身,又是提醒道:“可娘娘,如今已是小雪时节,葡萄已经过季了,若非御膳房,兴许是很难再买到…”

    “本宫知道,所以才让他去买。”太后娘娘哼声道:

    “难道这边才谈话完,转头就能让他出现在本宫的未央宫中吗?你以为本宫是故意折磨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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