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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可汗还是陛下

    “为朕牵马!”

    刘桃子走上前,拉住高演胯下战马的缰绳,立在一旁。

    这并非是羞辱,反而是对边将极大的恩赐。

    高演没有急着进城,看向了前来迎接的众人,“在邺城的时候,便听说昭勇将军麾下多是虎熊之将,今日观之,果真勇悍。”

    他最先看向了身材最突出的姚雄,姚雄赶忙仰起头来,做出更加‘勇悍’的模样来。

    高演上下审视,忍不住点头,“果真壮士。”

    他看向了刘桃子,“这是何人?”

    “可汗,这是臣亲兵队率,唤作姚雄,成安人氏,跟随臣多时,颇有战功。”

    “姚雄.”

    高演点点头,笑着看向相貌独特的姚雄,“你是.匈奴人?”

    “陛下!!”

    姚雄的声音都在发颤,“我是氐人!自祖父时定居成安!”

    高演愣了下,“好,不错,氐人多骁勇。”

    他礼貌性的夸了一句,姚雄的嘴角却已经压不住了,高演又看向了他身边的寇流。

    “陛下,这是臣亲兵斥候,唤作寇流,成安人氏,能骑射,左右开弓。”

    寇流赶忙上前。

    “qaγan!”

    高演哈哈大笑,“若口引?好,好。”

    高演忽然对刘桃子麾下的这些人大感好奇,本来只是礼貌性的跟将士们说几句,可刘桃子势力的组成让高演大开眼界。

    他发现,刘桃子麾下有鲜卑人,有汉人,有氐人,有匈奴人,有成安人,临漳人,黎阳人,博陵人,武川人,怀朔人

    甚至,崔季舒家的公子,也站在这里,就站在那个鲜卑人和匈奴人之中!

    不只是高演,就是高演身后的几个散骑,此刻也是啧啧称奇。

    这是怎么做到的??

    若他们都是边塞人,那成分再复杂也不奇怪,毕竟边塞人有着专属于他们自己的地域认同。

    可他们又是来自各种不同的地区。

    高演都忍不住跟他们攀谈了起来,直到王晞开始清嗓子,高演方才结束了这次的谈话,让刘桃子领着自己前往官署。

    刘桃子牵着战马,大步走去,高演脸色肃穆,直视前方。

    诸将领们跪在城门两侧,看着大军缓缓进入城池。

    武川官署颇为简陋,不足以成为皇帝的临时行宫。

    城内外,早已被高演的军队所控制,便是官署,此刻也是干干净净,众人都被驱赶出去,内外皆是高演的人。

    高演坐在了上位,王晞等诸多心腹站在下方。

    他招了招手,示意刘桃子到自己的身边来。

    “诸位,且都出去吧,朕有事与昭勇将军商谈!”

    听到高演的话,大臣们不敢再逗留。

    屋内,便只剩下了高演与刘桃子二人。

    这是高演头次看到自己麾下这位‘心腹’,尽管在外人眼里,这位是他实打实的铁杆亲信。

    他打量着面前这位英武不凡的年轻人。

    他知道刘桃子年轻,可没想到如此年轻,看起来比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都要小了许多岁,倒是跟自己那几个大侄子差不多的年纪。

    他身材高大,虎背蜂腰猿臂,脸色黝黑,留着浅浅的须,正好能围住他的脸颊,脸型俨然是随了其母,跟他父亲不太像,只是那眼睛,那眉毛,那神态,简直跟他父亲一模一样!

    “契害真朕可以如此叫你吗?”

    “可以。”

    “你阿爷是三品的重将,领二品的特进,深受皇恩,你怎么会去成安当个微末之散吏呢?”

    “那时,我尚且不知他是重臣,只知是猎户。”

    “猎户??这是怎么回事?”

    “文宣皇帝多行酷法,折腾左右家眷,他便将我安置在成安,为我避祸。”

    高演脸上的笑容当即凝固,幽幽的说道:“这种事,岂能当面告知君王?”

    “可汗,臣从不说谎。”

    高演沉思了片刻,点点头,“不过,你说的也是,当时朝中许多大臣,都是如此,我便不怪罪了.你是个直人,往后更要谨言慎行,尤其勿要当着外人面说这些。”

    “唯。”

    “契害真,我来的时候,听说你在这里做了不少事,抄掠寺庙,劫掠城池,以所获赏赐边军,还说是什么朕赏赐的,可有此事啊?”

    “有。”

    “你还用我的名义来安置民夫,每次分发,都告知众人,是我之恩?”

    “确实如此。”

    “为何这么做啊?”

    “因为这本来就是可汗的恩德,臣领兵冲击官署,劫掠寺庙,惊扰先祖,私设官吏安置民夫,拉拢边兵,这些都是死罪,可汗却纵容我到今日,无有可汗,臣岂能做的这般大事?”

    高演笑了起来,“那你就没有点拉大旗恐吓左右,顺便再安抚庙堂的想法?”

    “有,有可汗之令,小人不敢侵害,扬可汗恩德,小人无法诬陷。”

    “贼小子!朕的太守重臣,到你嘴里便都成了小人吗?!”

    高演笑骂了一句,脸上的笑容是愈发的明显了。

    “上不能辅君,下不能安民,小人也。”

    高演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高演在与左右攀谈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的思索他们每一句话的目的。

    高演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所谓正直一心为国忠君的人,开口说话,说到底,总是带着某个目的,而这个目的往往都是不可告人的,就需要上位者自己理解,而后进行交易,你给我什么,我给你什么。

    可在刘桃子这里,高演却有些发挥失常。

    他不太能明白,对方所谋求的到底是什么。

    若说官爵,光靠着他父亲,以他的本事,进勇士营深造,进太学,甚至一步到位,直接在皇宫为郎。

    大齐是个不怎么在意资历的地方,或许是那些鲜卑勋贵们不喜欢藏着掖着,他们家的子弟,往往二十岁不到,就被推出去当高官,在大齐,二十多岁的刺史,太守,将军,那是一抓一大把。

    就是十来岁的,也不是没有。

    娄睿看着老气横秋的模样,开口就说什么老矣,其实他今年才二十九岁.二十九岁的实权大州刺史,放在其余朝代,那都相当震撼了。

    刘桃子若是热心官爵,此刻应该是实打实的镇将军

    若说求财,鲜卑人也不会对好财之事难以启口,他们很乐意炫耀自己的财富,刘桃子这一路走来,有过太多可以敛财的机会,可他不是拿来赏赐,就是行贿上司,自己的府邸简陋,不纳妻妾,为人勤俭。

    此刻他又当面辱骂自己身边的大臣,可这些人与他也没有利益干系。

    高演沉思了许久,方才问道:“那你觉得,该如何辅佐君王,又该如何安定黎庶呢?”

    “这两句话,朕常常听左右说,不过都是些轻徭薄赋,鼓励农桑,屯田开垦之类的,就这些事,年年都有人说,岁岁都有人提,却就是看不到成效啊,你有何想法?”

    刘桃子点点头,“看不到成效是对的。”

    “可汗坐在庙堂里,颁发再多的政令,到头来,执行者却还是那些不愿意履行的人,又如何能见到成效呢?”

    “我大齐当今的律法,囊括古代律法之精华,我大齐之诸制,也是吸取历代之经验。”

    “只是,无人执行,空纸一张。”

    “这就跟可汗的政令一般。”

    高演有些生气,“你说朕的诏令是空纸一张?”

    “可汗,您此番下令屯田,边塞不悦,中原大喜,您以为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说说看。”

    “边塞反对,是因为边塞勋贵们担心庙堂每年往边塞送的粮食变少,让他们的粮仓空下来。”

    “中原大喜,是因为中原的大族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开垦荒地,以开垦的名义占据更多的耕地,充实自己的粮仓。”

    高演脸色凝重,“你继续说。”

    “到明年,各地的粮产定然增加,折损也定然减少,可这不是因为可汗的诏令奏效,而是那些受益者为了继续政策,会拿出些好处来哄一哄您,好继续吞食。”

    高演缓缓抬起头来,沉默了许久。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皇帝坐在皇宫里,地方还是要这些人来治.便是派去刺史去监督,那刺史也是与他们一路人,难道还要派人去盯着刺史?”

    “吏治,吏治这大臣官吏之中,恶人太多,好人太少啊。”

    “可汗,若是要治理好大齐,这吏治便是最先要整顿的。”

    “若不能整顿,无论可汗往后下达什么诏令,到地方都会变成恶政,百姓一日不如一日,迟早会出大事。”

    高演此刻颇为无奈,“那你倒是给朕说说看,要如何搞吏治呢?”

    “分而治之。”

    “当下大多勋贵,都将士人视为一体,甚至是将汉人都视为一体,便是您,或许也是如此想法。”

    “可实际上,士大夫又绝非是一个团结的整体,彼此之间,矛盾重重,诸多派系,以地域,以学派,以族房,以出身.”

    “勋贵亦然。”

    “这第一步,就是要将这些人都给打散了,士大夫,勋贵,让他们分散,散的越开越好。”

    “让他们分散之后,便让他们彼此监督,彼此牵制。”

    高演摇着头,“你说的太笼统了,我不喜欢,说的实在点。”

    刘桃子这才继续说道:“当今天下,县令,郡丞大多是汉人,郡尉,刺史大多是勋贵。”

    “这是不对的。

    “用勋贵来监督士大夫,用士大夫来监督勋贵,用中原人来监督边塞,用边塞人来监督中原,用信佛的来监督信道的,用信道的来监督信佛的,用出身高的去监督出身低的。”

    高演再次点头,“这我明白,不过,勋贵能监督士大夫,士大夫能监督勋贵吗?”

    “我让娄睿在中原当刺史,中原的大族就会去行贿他,让他对治下的事情不加理会。”

    “可我若是让王晞在朔州当刺史,只怕明日王晞就要横死野外。”

    “这就需要下一步,使他们势力平衡。”

    “勋贵多贪财暴虐,可汗可以授意他们,让他们在中原惩治大族娄大王在黎阳的时候,曾抄掠诸大族,收获颇丰,在那之后,百姓反而过的不错了。”

    “用勋贵打击豪族,便是如此。”

    “而可汗觉得用大族无法管治勋贵,则是因为勋贵的势力太强,暴虐无法度,大臣不能治,那可汗就该扶持这些力弱的大臣,给他们兵权,限制勋贵的兵权,亲自去当这些大臣们的依仗。”

    “若是王晞有全州兵权,进出有数百甲士护卫,地方勋贵限制亲兵数量,加起来也没有王晞麾下一半的兵数,那王晞还会横死野外吗?”

    高演忽大笑了起来,他摇着头。

    “契害真,你还是太年少.你难道觉得,可汗一句话,就可以让王晞拥有一州兵权?就可以让勋贵乖乖听话?”

    “可汗之所以是可汗,是因为这些勋贵们支持。”

    “若是要贤侄他们,甚至派汉人去惩治他们,那可汗就得换人。”

    “那可汗就不该当可汗,当当陛下!!”

    “天下的勋贵才多少人!?他们加起来,也不过百万之人!而大齐有多少百姓?!足足有两千万之众!!”

    “做一百人的可汗,自然就要被勋贵所挟持,做两千万人的陛下,那百万的勋贵算是什么?!”

    “光是边塞,就有民夫近五十万!这些还都是些男丁,少有老弱,并无妇孺,从他们之中,就能征召出十万人马,让他们吃饱饭,给他们上好的刀,让他们骑上好马,难道就不能用以杀人了吗?!”

    高演此刻也很是激动。

    “你以为这些就没人想过?没人做过?你可知文宣皇帝”

    “我不知道文宣皇帝。”

    “我只知道可汗,可汗有胆魄,有匡扶天下的志向,能纵容我做下诸多大事来!”

    “而若是可汗应允,我愿意为可汗操办这件事!”

    “汉人之中,也有韩,卫之帅,有项,关之将,自那犬晋之后,民不聊生,草包蠢物们凭借着自己宗族,成为了将军,成为了大臣,使天下祸乱到了今日,也不曾好转!”

    “可汗若愿为陛下,这千千万之民里,不知有多少韩卫,不知有多少萧张,多少项关,都能为您效力!!”

    高演猛地站起身来,脸色通红,颇有些亢奋。

    他沉吟了许久,“你想要怎么做?”

    “设立汉军来充实地方军队,用勇武的非勋贵出身的汉人来当他们的统帅!”

    “增加律学室的规模,降低吸收标准,提高待遇,允许更多出身贫寒的庶民接受教学!”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想凭此获得什么?!”

    “求一个国泰民安!求一个青史留名!”

    “能办成吗?!”

    “不知!只求一个心安,做而不成,死而无憾!不做而不成,死不瞑目!”

    “好!他妈的干了!”

    这位看起来沉稳的大齐皇帝,今年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真真是胸怀壮志,意气奋发,慷慨高歌,斗志昂扬的年纪,锐气正盛!

    高演此刻颇为燥热,大齐的问题,谁都知道,谁都能看得出来,可却没有什么人敢对他说起,哪怕是他最信任的王晞等人,也从不敢说这类的事情。

    在大齐,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口的。

    可高演一直都很想要做些什么,这从他上位后的诸多政策就能看得出来,可高演又不知该怎么去做。

    大齐的官员都是混账,大齐的勋贵都是混账,百姓们过的很难,这谁都知道,可要怎么去改变呢?

    高演一直都没有一个长期的规划,觉得粮食不够了,那就下令开垦屯田,觉得士人质量不行了,就下诏令督促士子学业,觉得勋贵执法太残忍了,就下诏让他们慎重。

    看似什么都管了,可实际上什么都没做。

    政令看着一个比一个好,可天下却一日比一日烂。

    至少发疯前的文宣皇帝都有过一个长远的规划,甚至为此做出了极大的突破。

    当下各地由汉人组成的外军,就是失败之后的遗产。

    刘桃子的提议,简单粗暴,跟王晞他们的深谋远虑不同,不高深,直接告诉他该怎么去做。

    高演很喜欢。

    他最厌恶的就是扯上半天,仁义道德,高深莫测,让他自己去猜。

    空话说上一大堆,有什么用?

    高演看向了刘桃子,“就以你为例,你且安置好这里的民夫,再从其中抽选强壮勇武者,以辅兵的名义,组编军队。”

    “军队所用的粮食物资,我给你满编两万人的。”

    “若是你这里能成,那其余各地也能成。”

    “比起官吏,还是军队最为重要.”

    刘桃子又说道:“可汗可以提拔一些中原出身的汉人勇士,让他们出任各地的郡尉,整顿郡县兵,落实军饷,武器,让郡尉严格的操练他们,让他们拥有战斗力。”

    “中军的汉人勇士,说是汉人,实际上还是由出身边塞的勋贵汉人来组成,如我阿爷,他是汉人,可却跟勋贵没有什么区别!”

    “可汗可以征募中原的汉人来充实勇士营,用中原的汉人将领来替代我阿爷这又的勋贵汉人!”

    听着刘桃子的话,高演都有些懵。

    取缔你阿爷??

    “契害真你阿爷忠心耿耿,不跟那些勋贵亲近,却与皇室亲近,他是苍头奴出身,他与诸多的苍头,说是勋贵,却是我家的勋贵,跟外头那些勋贵不同,我若是下令贤侄勋贵,他们也会站在我这里不必取缔。”

    刘桃子看向了高演,幽幽的问道:“陛下,当初大丞相要罢免皇帝的时候,这些汉人苍头奴是支持了皇帝还是大丞相呢?”

    高演当即握紧了拳头。

    “你”

    “说的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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