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迎着夕阳,晚风扑面而来,整个京城和附近的山脉都尽在眼中。
上升穿云时空中的湿意,云层上的寒意清冷,急转弯时几乎站不稳,下坠时全身将要离地的失重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中间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任何烦心事来牵绊,组成了难以描述的自在快意。
「畅快!」
帝王在云上笑着大喊:「哈哈!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还有更有趣的,罗公想试试吗?」
「什么?」
道人微微一笑,对着他吐一口气。
「呼....—」
当年这一口气,将前朝宫中的太监变成了一群狐狸和鸡,如今这一口气,则将罗公化成了一只白鹤。
「?」」
白鹤转头看着自己,眼中惊讶又奇妙。
随即他竟毫不犹豫,往前迈步,展翅一跳,就从这高空的雷云上消失不见了。
「篷——」
狐狸立马变成乌鸦,追了上去。
道人则在云上笑着等待。
过了一会儿,白鹤展翅,自雷云斜下方慢慢飞了上来,乌鸦在他边上绕着圈子飞。
世间无人不曾做过这一场梦。
白鹤转头看了一眼林觉,立即就朝着夕阳方向的山林飞了过去。
晚风之下,真是舒爽至极。
片刻之后—一「古人以身化鹤本是梦中之事,没想到今日我倒亲身体会到了。」罗公与林觉一同迈步走在山脊之上,言语中充满感叹,「果真美妙无比。」
「罗公烦忧太久了。」
「是啊!」
「这个位置,罗公打算坐多久呢?」
「这.」
这个问题倒把罗公问住了。
以前的皇帝大多没有他这般境遇一一从起兵发家之前就有道人相助,助他以武入道,后来护道的人也成了仙,以前的皇帝做梦也想结识仙人,可他却与仙人相交莫逆,更有延寿长生的仙果相赠。
可是没有一个皇帝愿意当太上皇。
也没有一个皇帝愿意自己头上有个太上皇。
「以前的皇帝大多在位至死,可罗公若是也这样,恐怕要熬死几代子孙,要烦忧孤寂很久了。」林觉漫然迈步,心中闪过的,却是幻境之中罗公晚年的无奈和孤寂,尤其是后妃故人的相继逝去以及与子嗣之间的矛盾,有些东西实是帝王和神仙也难以改变的。
罗公则是沉默思索。
「凡事有度,适可而止,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罗公开口。
林觉看了他一眼。
罗公确实是明白的,毕竟他深谱兵法。
可是龙椅不是一般的位置,走在这山间能想明白的道理,回到宫中不见得能想明白,此时能想明白的道理,今后时间一长反倒可能糊涂。
不过林觉此刻也是适可而止,并不就此多言,而是又笑着说:
「我看罗公也有几个后人了?」
「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罗公也笑了起来,「最小的儿子去年才刚出生。」
虽然知道老天翁推演的未来不见得是真的未来,可看见此时罗公笑容中的纯粹喜悦,再联想到幻境中的几十年后,还是给林觉一种恍之感。
「可喜可贺啊。」
「哈哈!道长不也收了弟子?」
「是啊。收了两个。」林觉说道,「有个长者给我说,我命中有四个弟子,
不知几分真假对错,反正现在收了两个了。」
「我见过那两位!颇为聪慧灵巧!」
「我也挺满意他们。」
「名师自然出高徒。」
「自然尽力传授引导他们。至于他们今后能否成真得道,还是看他们的造化。」林觉边走边说,「不过我也知道,他们天赋不如当年的我。」
「有几人能比得上道长呢?」
「哈哈!确是如此!」林觉难得不谦虚,随即转头,看向身边的罗公,「罗公也是如此啊,子嗣是罗公的血脉不假,可罗公本就是人中龙凤,后人再数十代百代恐怕也难以找出一个能比肩罗公的了。即便他们要继承大统,也是尽力传授引导就是,不必对他们苛求太过。」
「我倒莫名有种感觉—
「什么?」
「真人像是算到我晚年的结果一样,特地来提点我这些的!」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在夜色下如同一条黑龙脊背的山脊上漫步行走,西边如梦似幻的光映照出他们的剪影。
随即聊京城的一些趣事。
因为此前京城藏了很多妖精鬼怪,与人共处,紫霄宫又大肆搜妖剿妖、分发符纸,于是在京城中闹出了很多故事。如今京城大街小巷流传的热门故事大多也都是与妖鬼有关的。
比如有个县官住在城南小巷,与狐相邻,世受此狐恩惠照顾,结果紫霄宫一来,就把狐狸给抓走了。
县官自然不满,先告到聚仙府,聚仙府没能管得了,又去宫门口下跪,差一点就被查处,还好被罗公捞了回来。
城北也有同样的故事。
同样是与狐相邻,世受此狐恩惠照顾,可这家人却没了良心,为了紫霄宫五两银子的悬赏,揭发了这位邻居,据说揭发前家中还大吵了一架。这只狐被紫霄宫的道人抓走之时,沿街痛哭破骂,不哭自已被抓,不骂道人心狠,只哭曾经愚蠢,只骂人心回测。
后来这户人家贪财,以为聚仙府也有同样的悬赏,便又去聚仙府邀赏,结果刚好遇上了南天师。
刚直正气的南天师哪能听这种事?
当场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呵斥驱赶出来!第二天县衙就去了他们家中,
收缴了紫霄宫的五两赏银,又将那户人家中除了不赞同揭发友邻的老人以外的人都打了五个板子,以彰正义。
还有妖怪化作城中药郎,开药铺救了不少人,众人皆赞他神仙圣手,不曾想原本就不是人。
又有某个大官的小妾,美艳无双,知书达理,不料竟是狐妖扮作的。
这些故事都在京城流传甚广。
据说还有将之写进了书中。
自然,这些故事中说的狐,都不见得真是狐狸变成的妖怪,而是人们对那些拥有变化之能、不知本体真身的妖怪的统称。
也有别的血腥凶悍一些的故事,便是紫霄宫抓出的那些害人的恶妖恶鬼了,
不过这类故事往往可怖,受众要窄些,流传得自然就没有那么广。
不过两人讲起还是津津有味的。
直至帝王回宫,宫中人也不知晓,今日的帝王竟曾悄然离去过一回,更不知他去了哪里,做了哪般奇妙的事。
林觉本来还想去拜访南天师,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南天师这等刚直正义之人,他自会按照自己的心去行事,不必自已多说什么。就算要去,该挑一个他清闲的时候,以老友的身份去拜访叙旧。
于是他也乘云回了枫山。
枫山阁楼,山顶之上。
「!」
又是一锄头下去,翻起新土来。
林觉又将一颗果核埋了下去,小心覆土,随即浇上灵水。
狐狸坐在旁边安静舔手。
天下间细数几件大好事,种树定然排在前列。
在此挖土播种浇水是种树,在山下为弟子讲道也是种树,去拜访罗公是种树,大师兄在黔山拜访山神是种树,六师兄推演也是种树。
只要耐心,必有结果之时。
只是种着种着,不知何时,天上竟有一道神光降下,到了他的身后。
狐狸专心舔毛,转头斜眼瞄了一眼,又继续舔着。
「道友好闲心。」
一声清淡的女声传出。
「道友来了?」
林觉放下瓜瓢,转身一看,是个高挑的女子,皮肤白得像在发光,穿了一身较为素雅的神衣,怀中依然抱着拂尘,他便又补了一句:
「好久不见了。」
「确实好久不见。」
「我们在元丘仙境中被老天翁留下做客将近一日,没曾想一出来便是将近一年。」林觉叹气,又指着山头上几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树芽,「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不仅得了凤羽,还得老天翁亲自摘了一筐元丘果。」
「明帝天翁真在元丘仙境中?我就说吧,明帝天翁虽然严苛,但对自己也严苛。」江道长神情淡然依旧,「道友不曾为恶,内心坦然自若,就算到了元丘仙境遇见明帝天翁,也不会被为难。而若遇不见他,以道友的本领,元丘仙境也大可去得。」
林觉笑了笑,没有反驳。
江道长说的无疑是对的,可他一开始的担忧、不让扶摇同行也是有道理的,
二者都没有错,二人的猜测也都得到了印证。
「道友受封元君了?」
「正是。」
「叫什么来着?」
「月镜洞照元君。」
「恭喜恭喜啊!这声恭喜来得迟了些!」
「是去年的事了。那时本就想告知你们,不过我去了飞来山下,没有寻到你们,那时我就猜测,你们已经进了元丘山。」江道长说,「不曾想明帝天翁竟然还留你们做客,看来道友确实对他胃口。
,
「我们也没想到。」
林觉提起了桶,也拿着锄头,准备回下方的阁楼。
二人擦肩而过之时,江道长本该转身跟上,却忽然仔细的把他盯着,开口便说道:
「为何道友好似有些变化?」
「嗯?变化?」林觉停了一下,随即说道,「哦,是我们在元丘山时,饮了山中的赤泉水,因此恢复了青春。用扶摇的话来说就是,变新了一点。」
「非也。」江道长眼脸低垂,「道友的心也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