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是大才。
杨慎是大才。
父子都是天才一流的人物,故而站在了当世之巅。
但人都有一个毛病,越聪明的人越自负。越自负的人,越看不起别人。
杨廷和父子聪明绝顶,也自负到了极致,故而把兴王府的那位少年藩王当做是一个乡下小子。可这个小子手握无上权柄……
人的野心就是在聪明和自负之中生成的。
一场大礼议之争,父子二人被那个乡下小子毒打了一顿。
杨廷和丢下盟友张太后黯然回乡,杨慎被贬到了云南永昌卫。
蒋庆之琢磨过杨慎此人,毫无疑问是天才一流的人物。
但太过自负,总觉得自己乃是神灵,而芸芸众生都是撒比。
哪怕是到了云南,他依旧是名士,当地官员士绅,以及士林,都把他奉为上宾。
他甚至能四处溜达,与各地读书人吟诗作乐,不亦乐乎。
这样的一个人,按理对嘉靖帝也会带着极大的恨意,乃至于不屑。
蒋庆之已经做好了杨慎为沐朝弼做说客的准备,但没想到这厮开口就是:“沐朝弼准备弄死你。”
蒋庆之也不禁为之一怔。
“为何?”蒋庆之问道。
这话没头没脑,但杨慎听懂了。
他喝口酒,眼中有些悠然之色,也有些怅然之色,“老夫与陛下的恩怨延绵至今,在世人眼中,大概老夫该满腹仇怨。”
他看着蒋庆之,“老夫乃是名士。”
“是。”蒋庆之点头,杨慎不是名士,这个天下再无名士。
“可老夫是大明的名士!”
……
“都督,杨启的人马接近了昆明。”
国公府中气氛热烈,传递信息的军士往来不绝。谋士们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将领们在地图之前指手画脚……
沐朝弼就坐在上首,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但走近的话,就能看到他眼中的亢奋之色。
人的一生起起伏伏,当生命最为浓烈的时候,那种感觉很难言喻,仿佛整个宇宙都在陪着自己高歌。
“好。”张乾大声道,引来众人瞩目,他走到地图前,指着一个地方说道:“杨启的人马已经到位了,接下来便是时机。”
江顺说道:“今夜如何?”
张乾说道:“蒋庆之今日才将出来,今夜动手,有些太过张扬了不是。”
江顺沉吟着,沐朝弼淡淡的道:“张扬又如何?”
张乾一怔,旋即说道:“都督的意思,是今夜动手?”
“我今日以催促袭爵唯为由逼迫张守等人,无论真假,他们必然心生懈怠之意。这便是最好的机会。”
“是。”众人领命。
张乾抬头看去,所有人都兴奋的无以复加,或是面红耳赤,或是眼睛发红,或是鼻息咻咻。
一旦弄死了蒋庆之,云南这地儿从此就是独立王国。
事后论功行赏,在场的都会升官发财。
辛苦读书,辛苦从军为何?
不就是为了升官发财吗!
沐朝弼去了待客厅,走到了最后两幅画之前。
“按理我本该明日动手,可张乾那句张扬却令我改变了主意。”沐朝弼看着沐朝辅的画像,说道:“当年我便是看着兄长被众人簇拥着进出,很是张扬。”
他笑了,“我改变主意的起因,便是想让兄长看看,我比你更为张扬!你有的,我必须有,且更多!哈哈哈哈!”
……
临近昆明的一个山谷中,杨启和麾下正在歇息。
沐朝弼的使者来了。
“都督说,今夜动手。”
“不是说明日吗?”杨启不喜欢变故。
“蒋庆之出现了。”使者说道。
“蒋庆之没死?”杨启讶然。
“此人在诈死。都督说了,既然如此,今夜便让他真死!”
杨启眸中多了杀机,“有数,告诉都督,今夜打开城门,我准时进城!”
等使者走后,麾下有人说道:“指挥使,听闻那蒋庆之乃是名将呢!”
土司们获取消息的渠道有限,对蒋庆之也只是一知半解。
杨启说道:“今夜弄死蒋庆之,那我是什么?”
“那指挥使岂不是名将的名将?”
“哈哈哈哈!”
山谷中充斥着快活的空气。
……
“不要小觑沐朝弼,此人手段狠辣……这是能成大事的性子。”杨慎和蒋庆之在庭院中站着。
“我从不小觑自己的对手。”蒋庆之抖抖烟灰,“对了,升痷公来我这,就不怕沐朝弼成事后给伱小鞋穿?”
杨慎淡淡的道:“老夫六十有二了,去日无多。老夫年轻时也曾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老了老了,便会时常想起当年时。左顺门……”
杨慎突然抹了一下眼角,“老夫也该死了。”“升痷公看着寿数还长。”蒋庆之笑道。
“墨家莫非还能看人寿数?”杨慎莞尔。
杨慎乃是儒家大名士,若是能让他为蒋庆之唱赞歌,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蒋庆之眯眼看着杨慎。
杨慎本是玩笑,可人越老就越怕死,越担心那一日的到来。
墨家消失了千余年,这千余年来,那些当年吊打儒家的老怪物,天知道弄出了什么新本事。
看面相在前汉以及春秋时颇为盛行,彼时的相士据闻一眼能断人寿数和富贵。
莫非……
六十岁之后无法自赎,这让杨慎彻底对重获自由死心了。但他的日子依旧逍遥,在云南、四川两地不时来回溜达,所经之处,当地官员、士绅和读书人都把他奉为上宾。
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吧!
人总是这样,当现实无法改变时,才能沉下心来,在当下寻找自己安身立命之处。
杨慎便是如此,既然无法重获自由,享受大名士带来的各种好处,便是他此刻的唯一寄托。
但他六十多了,在这个三十岁故去便是寿终正寝的时代,六十多岁几乎和后世九十岁老人差不多。
他想活到六十五岁,看看能否比那位帝王活的更长。
——死在他的后面!
这是杨慎的一个小心愿。
当蒋巨子认真看着他时,杨慎的心情由轻松不禁转为紧张。
当你在乎什么时,什么就是你的负累……蒋庆之!
蒋庆之眯着眼,仔细看着杨慎的脸。
要不要摸骨呢?
算了,又不是女子,摸着膈应。
蒋庆之放弃了更进一步忽悠杨慎的打算,叹道:“天道难测啊!”
杨慎微笑道:“可是不妥?”
蒋庆之见了神色轻松,但右手却不自觉的握紧,心中一哂,能写出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也有软弱的时候吗?
“十年!”蒋庆之说道。
“十年?”杨慎蹙眉。
“对,十年。”蒋庆之说道:“不出意外,升痷公当有十年寿数。”
“十年吗?”对于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而言,得知自己还能再活十年,多少人会喜极而泣。
徐渭在仔细观察着杨慎,见他先是微喜,接着是怅然,就知晓此人果然是伯爷所说的,是个自负到了极致的人。
自负到了极致的人,便会觉得一切都该如自己所愿。这种想法最容易驱使一个人变得贪得无厌。
当年道爷登基后,面对杨廷和的逼迫不断退让,想用退让来换取君臣和谐。但很可惜,他的退让引发了杨廷和对权力的贪得无厌,由此引发了君臣大战。
“是。”蒋庆之看到了孙不同,起身道:“升痷公可想长命百岁吗?”
杨慎抬眸,自负让他不肯开口求人。
蒋庆之淡淡的道:“人活着,总得给自己找个活着的理由。否则便是行尸走肉。哪怕活着只是为了吃喝拉撒也成。”
杨慎何等自负的一个人,你让他为了吃喝拉撒而活着,那是对他的羞辱。
“老夫若是长命百岁,不为后人造福,便为家国谋划。”杨慎抬眸。
蒋庆之一怔,“升痷公可是想回京师吗?”
“陛下恨老夫入骨,去京师,那是自寻死路。”杨慎说道:“沐朝弼动手就在这两日,老夫不才,这数十年在云南各处游走,结识了不少人。愿助一臂之力。”
这是低头了?
蒋庆之心中大喜。
对于道爷来说,自负的杨慎还活着,且不肯对自己的低头,就如同是一根鸡骨头堵在自己的咽喉,令他很是难受。
可现在杨慎却愿意出手相助……道爷闻讯会如何欢喜?
——你杨慎不肯向朕低头,却向朕的表弟低头,这个弯转的不小啊!
蒋庆之对孙不同点头,孙不同进来禀告:“锦衣卫方才传来消息,城中军营有异动。”
“要开始了。”杨慎说道:“沐朝弼一朝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不过老夫知晓此人的性子,他不敢谋反,那么,必然不会动用城中官兵来袭。唯有……”
“杨启!”
“杨启!”
二人相对一笑。
杨慎说道:“老夫虽说没用过兵,却也知晓如今长威伯在明,沐朝弼在暗。当下长威伯但凡动弹一下,便逃不过沐朝弼这条地头蛇的耳目。那么,长威伯如何应对这等近乎于绝境的处境?如何能逃出生天?”
蒋庆之淡淡的道:“我率军击破俺答铁骑时,沐朝弼还在和土司玩闹。”
一股强大的自信令杨慎不禁愕然,“老夫拭目以待。”
夜深人静。
城中的某个豪宅中,沐绍宁等人正在商议。
“城中有异动,果然沐朝弼是在今夜动手。”沐绍宁说道。
沐绍元说道:“三哥,可要通知蒋庆之?”
沐绍宁眯着眼,在场的人都默默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
“沐朝弼狼子野心,勾结土司作乱,长威伯遇袭身亡,关键时刻,我沐氏族人自发赶来,击败沐朝弼,重新稳住了云南大局。”
沐绍宁看着那些惊讶中带着欢喜的族人,轻声道:“唯有死去的蒋庆之,对沐氏才有莫大的好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