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严世蕃从家中急匆匆赶到了直庐。
昨夜他在酒楼和人喝的大醉,便径直回家歇息了。
进了直庐,严世蕃诧异发现徐阶竟然早早就来了。
而在往日,徐阶会先去礼部处置本部事务,时间长短不一,之后才会来直庐。
“徐阁老难得啊!”严世蕃想讥讽徐阶几句,却见严嵩面色沉凝,便问道:“可是哪里出事了?”
他大大咧咧的坐下。
“长威伯病重。”严嵩说道。
严世蕃刚坐下,仿佛屁股下面有火,猛地再度站起来,“病重?”
“昏迷不醒。”崔元说道:“半夜夏言求见陛下,陛下令御医前去诊治。就在先前,宫中御医大多去了新安巷。”
“连黄锦都去了。”陆炳进来,看着有些疲惫之色。
严世蕃坐下,神色恢复了平静,他看了徐阶一眼。“徐阁老的礼部无事?”
徐阶知晓这是严党高层要进行一次密议,自己在场很尴尬,便起身出去。
走到直庐外,阳光洒在身上,徐阶竟然有些轻松的感觉。
他想到了周夏,那个学生执拗但聪慧,学东西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寻根问底,想找到事物的本质。
这等学生要么一生因寻不到自己的道而困顿,一旦寻到了,便会大放异彩。
他本想旁观,等周夏磨砺一番后,再把他收为弟子,悉心教导。可没想到周夏竟转投蒋庆之门下。
他看似含笑祝福,无人时却把压下的怒火尽数发泄在了笔端,一首首诗写出来,随即被烧毁。
他就是靠着这样的隐忍,才能一步步走到今日。
如今,隐忍换来了大势的改变。
蒋庆之看样子是不行了。若是他一死,墨家顷刻间便会分崩离析。而周夏将会成为孤魂野鬼,无依无靠。而失去了一个大敌的士大夫们将会把刀口转向严嵩一党。
这便是他的机会。
“徐阁老。”一个官员行礼。
徐阶颔首微笑,温润如玉,他缓缓而行,轻声道:“看看苍天饶过谁。”
值房里,严嵩面色凝重,“夏言昨夜的模样恍若是自己的孩子病重垂危,晚些御医回禀,说蒋庆之病势汹汹,并无把握。”
崔元罕见的并未幸灾乐祸,“今日陛下本该主持法事,却临时改为了祈福。”
他看着众人,轻声道:“你等可知陛下为谁祈福?”
崔元露出了诡异的笑意,“蒋庆之!”
道爷为谁祈过福?
蒋太后!
先太子!
再无他人!
蒋庆之是第三个!
严世蕃缓缓睁开眼睛,脑子里的困意尽数消散,“蒋庆之若是去了,对陛下的打击不言而喻。对我等也并非好事。”
“有他挡在前面,我等这两年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这一点崔元感慨颇深。
“诏狱中有个郎中,医术据闻了得。”陆炳看了严世蕃一眼。
严世蕃摇头,“此刻我等出手相助,若是治好了蒋庆之,会惹来士大夫们的迁怒。若是治不好,乃至于治坏了……陛下雷霆之下,我等皆难逃责罚。”
陆炳只是试探一番,表态罢了。闻言便再度沉默了下来。
“元辅!”赵文华进来,眼中有难掩的喜色,“蒋庆之病重难治的消息传出去了,京师今日多处在开诗会,传递帖子的人络绎不绝啊!”
严嵩叹道:“那些人啊!他们就不担心蒋庆之一旦不测,陛下会迁怒他们?”
严世蕃说道:“换了咱们,也会大肆庆贺。”
崔元点头,“当初老夫恨不能弄死蒋庆之,可时至今日……不瞒你等,先前老夫暗自祈祷,请求上天降福,让蒋庆之康复……”
严嵩说道:“前阵子那边才寻到老夫,说各退一步,老夫知晓他们这是要准备倾力对付蒋庆之,想想也好,便答应了。”
崔元苦笑,“如今蒋庆之一病不起,那些人怕是会反悔。”
……
和直庐沉凝的气氛不同,京师士林此刻正在狂欢。
“年轻人果然是精力充沛啊!”杨清和韩瑜受邀来酒楼里饮酒,看着那些年轻人在神采飞扬的议论着蒋庆之的病情,不禁感慨道。
“我儒家得了中原气运,千年来强盛不衰,哪怕是如蒙元那等强横之辈,亦要尊崇有加。
那蒋庆之以墨家余孽身份苟延残喘也就罢了,竟敢出世。出世也就罢了,却跋扈嚣张,不可一世。
如今无需我等动手,他便一病不起,可见这便是天意啊!”
一个文士站在中间,目光睥睨,“我敢断言,蒋庆之这是遭了天谴!”
“没错,这定然便是天谴。”有人说道:“墨家不该出世,出世便触怒了上天。天心最慈,已在容忍,可蒋贼却不知收敛,这才引来了反噬。”
杨清低声道:“这番话说的极好,晚些可散播出去,打击墨家士气。”
“放心,蒋庆之乃墨家主心骨,他去了,夏言老矣,不足以支撑局面。胡宗宪威望不足,且是罪臣之身。徐渭聪慧,可性子偏激,难以容人。剩下的不足为惧,墨家……无可奈何花落去。”
韩瑜有些唏嘘,“谁曾想咱们绞尽脑汁都无法除掉的对手,却就这么……让老夫也开始相信这天有灵!”
叩叩!
这是有人叩门,一个随从去开门。
门开,一个穿着洗的泛白布衣的男子走进来,说道:“背后议论人长短,乃至于诅咒,可是君子所为?”
“你是何人?竟为那蒋贼说话。”文士冷笑道。
有人霍然起身,:“伱是……”
男子说道:“在下唐顺之!”
呼!
室内仿佛刮起一阵飓风,所有人都情不自禁的起身。
唐顺之以往多在南方活动,也就是最近大半年在京师驻足,但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这位心学巨擘的出现,令喜庆的气氛戛然而止。
“见过荆川先生。”杨清起身拱手。
唐顺之颔首,文士却说道:“那蒋贼乃我儒家公敌,心学虽说别出一门,却也在我儒家之列。怎地,荆川先生这是要为那蒋贼说话?”
据闻唐顺之和蒋庆之交好,但好到什么程度,知道的人却不多。
“且听他如何说。”韩瑜低声道,他也想知晓唐顺之以及心学对墨家和蒋庆之的看法,为后续应对做准备。
唐顺之看着文士,“长威伯云南之行为大明立下社稷之功,以至于积劳成疾,你等不知叹息惋惜,却大肆庆贺,这便是所谓的儒家?”
他目光炯炯,“若这便是儒家的态度,那唐某今日便要说一句……这样的儒家,不要也罢!我心学,自当另立门户!”
呯的一声,却是有人失态把椅子弄倒了。
文士愕然,他可担不起逼反心学的罪名,于是便说道:“在下只是喝多了,再说我儒家与蒋庆之乃是死敌,在下诅咒他几句又如何?荆川先生并非他的亲人,难道还要为他张目不成?”
众人一想可不是。
唐顺之认真点头,“唐某与长威伯非亲人。”
文士莞尔,觉得自己大获全胜了。
“可却胜似亲人!”唐顺之说完,看了众人一眼,只觉得胸口的郁气愈发浓郁,他厉声道:“往日唐某觉着儒家虽有万般不是,可终究骨子里还有君子之气,可今日看来,所谓君子之气半点也无,小人之气却充斥其间。”
“荆川先生!”韩瑜怒了,唐顺之冷冷看着他,“告辞!”
他前脚出去,后脚文士就笑道:“这人莫名其妙,哈哈哈哈!”
门外进来一人,拿起一把椅子走过去。
文士正顾盼自雄,有人惊呼,“小心!”
呼啸声中,椅子破空而来,正好文士回头,被椅子砸了个满脸开花,嗝儿一声,轰然倒下。
来人拍拍手,目光转动,“人是本王砸的,你等可去告官。”
众人行礼,“见过殿下!”
来人竟然是景王。
外面有人说道:“老四,那郎中找到了,赶紧走。”
“来了。”
景王扫了在场的人一眼,仿佛是要记住他们,然后才转身出去。
室内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有人说道:“景王聪慧,且有个得宠的母妃,若是他要报复……”
“外面那是……裕王殿下吧!”
“一下得罪了两位皇子……在下家中还有事,先走一步!”
裕王和景王出了酒楼,唐顺之正在等候。
唐顺之知晓一位郎中擅长医治这等积劳成疾的病人,可一时间却寻不到人,便和裕王说了。两个皇子正好在寻医访药,当下便一起来寻人。
此刻的蒋庆之还在昏迷中。
虚空中,画面不断转换。
他看到坚船利炮轰开了国门,看到火枪齐射,火炮轰鸣,就如同是降维打击般的,把这个老大帝国打的满地找牙。
“这是命!”虚空中的声音说道:“跟随命运,这才是道。”
“为何?”蒋庆之问道。
“这是天道。”
“天道若是不公,为何要遵从?”
“你眼中的不恭,那是因你站在华夏人的立场。换了角度,你若是异族会如何?”那个声音带着嘲讽。
“这世间本就是丛林,我身为华夏人,自然该站在华夏的立场。”
“你举目皆敌,就不怕横死?”那声音认真的道。
蒋庆之沉默着,那声音突然笑了起来,“果然如此,这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自己吗?哈哈哈哈!”
蒋庆之看着虚空,说道:“我此生当为复兴大明而战!”
“哪怕灰飞烟灭也无悔?”那个声音有些惊异。
蒋庆之认真的道:“虽九死而……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