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睡眠就不好。陈铮六十岁之前倒头就能睡,自诩六十岁的岁数,三十岁的身子骨。
但六十一过,他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半夜要起来三五次,睡不踏实。
床边就是夜壶,陈铮淅淅沥沥的撒尿。
哎!
叹息声中,陈铮把夜壶放下,重重的坐在床边,有些沮丧。
“老了。”
在外人面前不服老的陈铮,此刻却露出了颓势。
他就这么呆呆的坐着,直至听到外面有动静。
“少……呜呜呜!”
“别叫,这不是新安巷,你这一嗓子喊出来,多少人会骂伯爷?”
是那个孙重楼吧!
陈铮莞尔,觉得眼皮子有些沉重,但又不想睡。
天色依旧昏暗,陈铮觉得就如同自己此刻的心情。
当初离京,陈铮觉得自己此生再无回来的可能。不是不能,而是他不愿赴险。
不能做天下人的敌人……这是彼时陈铮的想法,为此他托病辞官。
道爷很宽容,赐了大笔钱财,又给他的两个儿子封官,一句话,风风光光的让你衣锦还乡。
这个弟子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但老夫呢?
老夫是不是太无耻了?
陈铮叹息。
在嘉靖帝最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在大局有逆转之势时回归。
这不就是有难就躲,有好处就上吗?
陈铮想到了刚回京,见到道爷的那一刻。
道爷看着他,神色平静的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开口就问:“吃了吗?”
陈铮觉得这个见面的寒暄很亲切,但告退时,他不经意间发现黄锦的眼神不对,仿佛是看一个陌生人。
从进了兴王府开始,陈铮和黄锦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但就在那一刻,陈铮发现黄锦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仿佛在此之前二人从未相识。
黄锦是个谨慎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秉承着嘉靖帝的意思。
陈铮事后想了许久想不透。
在京师没事儿的时候,他喜欢去市井里转悠……当年在安陆教道爷时,道爷喜欢去市井玩耍,陈铮跟着去了几次,但他不喜欢那等嘈杂之处,后续再没去过。
仅有的几次,让他印象深刻。他在市井中转悠时,看到两个久别重逢的男子热泪盈眶。二人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他看到了那些街坊打招呼的方式。
——吃了吗?
陈铮恍然大悟,原来在嘉靖帝眼中,老夫的身份已然从帝师变成了街坊。
道爷是厚道,但却不蠢。陈铮清楚,若是自己倚老卖老,短时间之内还好,时日长了,把往日的师徒情分磨没了,那就是他黯然而退之日。
所以他主动带着景王南下,便是想为嘉靖帝分忧。
——看,老夫依旧还能做事儿。
他觉得蒋庆之这等年轻人就需要自己这等老人坐镇辅佐,为他出谋划策。
可蒋庆之一步步的用行动告诉他。
南下之行有你没你都一个样。
陈铮沮丧了。
在南方的许多夜里,他无数次想着,要不,回老家吧!
留在京师作甚?
卖老脸吗?
丢不丢人?!
可想到家中的几个孙儿,他又把这个念头丢开。
陈铮有两个儿子,读书的本事平平,多次在科举这道大门前碰了个头破血流。都是靠着他的老脸混来的官职。
若是陈铮去了,两个儿子守成都难。所以陈铮把目光转向了第三代。
他有五个孙儿,最小的一个孙儿才五岁。最大的孙儿早年中了秀才,但就此被挡在了乡试这一关。
若是一切按部就班,陈氏会在第二代衰落,在第三代彻底没落。
陈铮冥思苦想,用了各种方法,比如说联姻……但大伙儿都是知根知底的,他的两个儿子科举无望,如今就靠着他的老脸混饭吃。
五个孙儿,大的两个科举折戟,小的三个也看不到希望。
这样的陈氏,就是靠着陈铮在支撑着,他若是去了,陈氏也就是一个普通豪强,还特么是地方豪强。
所以,好点的人家压根看不上他的孙儿,差的人家陈铮自己又看不上。
高不成低不就,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陈铮的孙儿就成了老大难。
以至于媒婆都不乐意登门,直接说:陈公,您这眼光太高,另请高明吧!
陈铮老脸羞红,回到家便拿两个儿子撒气,但两个儿子脾气好,任由你怎么说,都是一脸诚恳的认错。
陈铮绝望了,正好北征大捷的消息传来,他心中一动,寻了几个当年的老友商议。
——这大局要逆转了。
陈铮随即卷起行装,告诫儿孙在家好生读书,自己就施施然进京。
按照陈铮的谋划,他先在道爷身边站住脚跟,在新政中谋取个职位。再把大的一个孙儿拉进来。
科举不中?
没事儿,道爷可以直接封官。
没事儿老夫就带着孙儿去请见陛下,陛下宽厚,几次之后,定然便知晓老夫的意思。
这是君子欺之以方啊!
陈铮叹息,站起来,在昏暗中摸索着走到门边。
推开门,一股子带着热浪的风迎面扑来。陈铮揉揉肚子,有些饿了。
他回到卧室里,打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不少点心。
就着昨夜的残茶,陈铮吃了两块点心。
他突然一怔,定定的看着那杯残茶。
茶叶是道爷赏赐的,说他年纪大了,那等味儿重的茶叶少吃,吃清淡的。
那个弟子啊!
哪怕对自己这位曾经的老师不满,乃至于不屑,依旧情深义重。
哎!
陈铮再度叹息。
“陈公。”
景王来了,从南下以来,每日清晨景王都会来探望他,陈铮知晓,这是道爷的交代。
景王看他的眼神中有客气,就是没有亲近。
就如同是例行公事般的问他昨夜睡的如何,可有不适……
“都好。”陈铮温和的道,景王越是客气,陈铮心中就越发难受。
他觉得景王骨子里是看不起自己的。
大把年纪了还要被小辈腹诽,乃至于鄙夷,陈铮觉得老脸有些撑不住了。
“今日要做什么?”陈铮随口问,却想着当年在安陆的岁月。
那时他安心教书,道爷安心读书,岁月静好。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彼时陈铮和道爷这个弟子之间的关系堪称是亲密无间。
若是一切不变,此刻的他应当是能俯瞰群臣的存在。什么严嵩,在他陈铮面前也得恭谨低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夫和陛下的关系变得如此疏离了?
陈铮在仔细回想着。
景王说:“表叔说了,办完最后一件事后,便准备回京。”
“哦!何事?”陈铮随口问,他想到当年崔元来到安陆,带来了张太后和杨廷和选中了自己的弟子继承大统的决定。
并敦请嘉靖帝进京。
那一刻,老夫在想什么?
欣喜若狂!
觉得这是个大好机会!
要翻身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从那时开始,老夫的心,就变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嘉靖帝对他的态度也变了。
变得客气了许多,但也疏离了许多。
可笑老夫被权势所迷惑,忽略了种种不同。
“外海还有些海贼。”
“清剿就是了。倭寇都不是对手,海贼啊!不是事。”
景王发现陈铮的笑变了,变得……好像是多了慈祥的味儿。
他随即告辞,走出陈铮的住所,他对随行的内侍说:“这老头儿,怎地有些惶然的味儿。”
“殿下,伯爷让你去一趟,有事商议。”
“好。”
景王去了大堂,蒋庆之和唐顺之正在低声说话,徐渭在一旁不时插一句。
“表叔,荆川先生,徐先生。”景王的态度很随意,让跟着进来的陈铮见了越发难过。
道爷把他看做是街坊,这孩子也是如此。
客套中带着疏离。
“来的正好。”蒋庆之把烟蒂杵熄,说:“这天热的不像话,不过随后就要入秋了。在入秋之前,要把东南沿海的海贼尽数清理干净。”
“这般急切吗?”景王说。
“不急不行。”徐渭说:“伯爷此次上了奏疏,建言征伐倭寇。如今京师那些人正摩拳擦掌,准备阻截此事。若是咱们前脚一走,后脚海贼闹腾,那还征伐什么……”
他突然叹息,“当年英宗想派遣宝船再度出海,便是因东南有人谋反而功败垂成。前车之鉴呐!”
唐顺之含笑道:“倭寇没了,那些海贼会借此坐大。所以,动手越早越好。”
“不过此次对付海贼却不同。”蒋庆之说:“倭寇是死敌,海贼只是劫掠往来商船。”
“那也是贼人。”陈铮说。
“不。”蒋庆之摇头,“那些商船大多来自于麻六甲方向,前往倭国贸易。”
徐渭说:“不是大明的商船。伯爷的意思,劫掠外人的事儿……”
“是好事!”景王笑道。
这怎么是好事?
陈铮微怒,刚想指出来,蒋庆之点头,“这是个大争之世,仁慈只会换来屠戮。当下大明缺的是匪气。特别是水师,必须要有一股子匪气,才能为大明攫取最大的利益。”
“匪气?”陈铮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听岔了。
“对,匪气。”蒋庆之微笑道:“我准备派人出海,去寻那些海贼。”
“去作甚?”
“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