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时,蒋庆之的一位老师曾对学生们说,“让你们尽力学习,不是为了考什么名牌大学,什么985,211,只是为了两个事儿,第一,为了将来不后悔,第二,为了你们的未来能多一些选择的权力和余地。”
彼时学生们听的懵懵懂懂的,老师叹息说:“资源越多,人生可供选择的路径就越多。没有资源的……比如说你们。”
班上大多是普通人家出身,老师语重心长的道:“没有资源,就只能自己去创造资源。而学历,就是你们推开人生那些路径的敲门砖。”
最终班上考取名牌大学的只有一人。
其他人在随后的人生中,才渐渐领悟了老师那番话的苦心。
当人生遇到困境时,或是不满足时;当人生沿着一条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狭窄小径延伸着,他们才明白了后悔二字怎么写。
可惜,晚了。
普通人面对自己的人生大多没有抗拒能力。
更遑论选择的能力。
他们就如同是浮萍,只能跟随着水流而动。
前世的蒋庆之如此,当下大明的普通人也是如此。
这些海贼更是如此。
没有人愿意去过刀口舔血的生活,但人生只余下了这一条小路。
走不走?
走!
走起!
做海贼的日子久了,他们渐渐淡忘了当初平静而贫困的生活。
今日听到招安这个词,所有海贼都愣住了。
大明从不妥协,当年土木堡之变,也先活擒英宗,以此为要挟。大明对此给出的回应是:另立新帝!
对内部的反贼也是如此。
无论是白莲教还是什么教,一旦冒头,就一个字,打。
打的赢打不赢都得打。
所以,海贼们从走上这条路后,就绝了重归安宁日子的心。
“招安?”
张崇也愣住了,他本是渔民人家出身,英宗时罢宝船出海后,朝中一群不知是犯蠢还是故意为之的臣子,建言颁布禁海令。
张家当然不能改行,只好偷偷摸摸的出海打鱼。市面上的鱼获因为禁海令的缘故越来越少,价格越来越高。
张家因此竟然有些小康的味儿。
但好景不长,到了张崇父亲这一带,倭寇越闹越凶,张崇父亲在一次出海后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看到他从了倭寇,有人说看到他被倭寇杀了。
船没了,人也没了。
张崇一家子陷入了绝望中。
没多久,母亲一病而去。
张崇把母亲葬了,却不知自己该去做什么。
他除去打鱼之外再无别的技能。
种地都不成。
最后他一咬牙,便跟着一个同村的人出海去寻活路。
本想去闯南洋,没想到半道遇到了海贼。
由此,张崇就成了海贼中的一员。
靠着好水性,以及讲义气,张崇在海贼中渐渐崛起。
他也曾悄然回去,看着那渐渐破旧的家,他一刻都不想停留。
——你是贼!
他仿佛听到了父母的呵斥。
张家从未出过贼!
丢人!
丢了祖宗的人。
招安!
当听到这个词时,张崇心动了。
但随即摇头,“招什么安?我等在海上自在逍遥,不去受官府的鸟气。”
他舍不得这些兄弟,也舍不得碧海蓝天。
“大哥说的是,再说了,官府说话从不算数,今日说招安,弄不好回头就把咱们全杀了。”
历史上胡宗宪招安了汪直,汪直本以为自己洗白了,可没想到还是挨了一刀。由此,官府的公信力降到了最低。
“大哥,弄死他们!”有人喊道。
海贼们拿着兵器,虎视眈眈。
陈铮干咳一声,“那是官府。”
方辰笑了笑,摇着折扇走出来,“那么,是谁要招安咱们?说说,让咱们看看谁的脸这般大。”
“哈哈哈哈!”
“爷爷做惯了贼,官贼不两立。”
“见到官就杀,这才快活。”
“二头领说过,招安是官府的诡计,那啥……那及时雨宋江就受了招安,坑了那些好兄弟。”
二头领方辰原先是说书先生,最喜说水浒传。说来这厮的人生也颇为令人无语。原先他家境不错,读书也不错。先生都说了,至少能过举人。
举人就能出仕。
方家大喜,方辰也洋洋自得。一次赴宴喝多了,和一个商人争执,二人大打出手,方辰失手重伤了商人。
这事儿二人都有错,再加上商人地位低……这是方辰的认知。有人告诉他,这个商人是某位官员的家人。
这里家人指的是家仆。
商人名声不好,有身份的人家便让家仆出面经商,自家在后面遥控。
商人叫嚣着要弄死方辰,方辰没当回事,可第二日,就有人来通风报信,让他快跑。
——说你通倭!
卧槽!
方辰的父亲一听就慌了,赶紧为他收拾了细软和干粮,不由分说就把他赶出了家门。
“别回来了。”
方辰一路南逃,路上遇到了劫道的,身上的钱财尽数被劫走。
没办法,他便在乡间靠着说书谋取些钱粮,一路到了海边。
正想跳海死了算球,没想到却遇到了偷偷回乡的张崇把他救了。
靠着读过书,见识多,方辰很快就成了这支海贼势力的军师和二头领。没事儿的时候,他技痒难耐,便给海贼们说书。
水浒传是他说的最多的,一提宋公明,兄弟们都咬牙切齿的,恨不能弄死这厮。
年轻人正是景王,他微笑道:“是长威伯。”
瞬间,甲板上就安静了下来。
人的名,树的影。横行东南沿海的倭寇被剿灭了,这事儿让海贼们颇感痛快,同时也隐隐有些兔死狐悲的味儿。
“是蒋庆之?”马井杵着斧头,“他为何招安咱们?”
景王说:“长威伯说,海贼与倭寇不同,倭寇乃是异族,在东南一代烧杀抢掠,十恶不赦。”
海贼们更多是劫掠过往商船。
“可我等劫掠商船,难道不是十恶不赦?”方辰冷冷问道。
历来水师都对海贼喊打喊杀,绝无例外。
景王摇头,“长威伯说了,去劫掠外人的那叫做本事,劫掠大明的那叫做窝里横,该杀。”
咦!
张崇听出了味儿,“长威伯的意思是劫掠外人不算事?”
“压根就不是事。”景王想到了表叔私下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些葡萄牙人万里迢迢来到大明沿海,难道是为了互通有无?他们做的是无本买卖,以劫掠,以杀戮为生。对这样的异族,唯有用铁与血去和他们打交道。
打就对了。
而海贼们劫掠的大多是葡萄牙和倭国的海船,在蒋庆之看来……
“长威伯说了,你等是替天行道!”
张崇呆呆的看着景王,“替天行道?老子是替天行道?”
他不敢在老家停留,不是担心被官府闻讯抓捕,而是觉得没脸见祖宗。
老张家出了个海贼……村里人发现了他并未报官,甚至还和他打招呼。
但背地里有老人和喜欢嚼舌根的妇人说着些戳他脊梁骨的话。
“没错。”景王觉得表叔的三观……三观这个概念也是表叔教的,景王觉得表叔的三观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他和老哥裕王私下曾提及此事,说表叔在苏州府时中规中矩,为啥一朝被发配后,就彻底变了呢?
老哥一脸深沉的说:“人,唯有大变方能勘破一些事儿。大变,促成大变。”
为了这话,景王三天没搭理老哥。
出发前,蒋庆之说海贼们是替天行道,陈铮一脸黑线,景王一脸懵逼。
此刻海贼们……卧槽!
景王看到有海贼竟然热泪盈眶。
噗通!
有海贼跪下,冲着西边叩首嚎哭,“爹,娘,孩儿……孩儿不是贼,是替天行道的好汉!”
陈铮叹息,虽然不认同这个替天行道的评价,但他决定接受,他低声道:“殿下,看来此行颇为顺遂,不过殿下不可懈怠,最好是和那张崇多交流……以后也能多一条路。”
陈铮的话令景王心中微动。
“多谢陈公。”
“客气什么。”陈铮看着景王,想到了家中的孙儿,笑道:“老夫家中孙儿也和殿下差不多的年纪,却无殿下这等本事。”
老头儿最近越发慈眉善目了。
但话也越来越多了,近乎于唠叨,“殿下记住,立长是规矩,不可动摇的规矩。殿下最好避开京师,如此各自相安。殿下别不信,想想前秦,想想汉唐,为了争夺那个位置,皇子们无所不用其极,可最终能成事的,也只有嫡长。”
“长威伯的意思老夫是看出来了,他是想为殿下寻一条路。否则一旦去了封地……”
那就是养猪。
景王茫然叹息。
他不愿和老哥争斗,但又不甘心舍弃。
就像是鸡肋。
“殿下小心!”
这时陈铮惊呼。
景王回头,只见原先跪在一边的倭国商人已经冲到了距离自己不到两步的地方,他手握发簪,猛地冲着景王刺来。
景王正在茫然之极,反应慢了半拍。
吾命休矣!
“不好!”方辰喊道。
张崇拔刀冲了过来,可远水难解近渴。
就在此刻,一个须发斑白的身影出现在了景王身前。他张开双臂,喊道:“狗贼,尔敢!”
噗!
发簪刺入了陈铮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