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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思虑周全老太君

    到了戌时二刻,除了门房的灯笼,其他地方就只剩下昏暗的烛光了。

    贾母松了头发,靠在床边,琥珀正跪在下头给她揉脚。

    贾母叹道:“人年纪大了,总是这里不好那里不舒服的,这脚又肿了。”

    “许是今天吃的咸了些。”琥珀柔声劝慰道:“中午的糟鸭脯腌过了,下午的茶您比往常多喝了两杯,晚上的汤,您也多喝了半碗呢。”

    正说着话,鸳鸯进来了,贾母手一挥,琥珀起身离开了。

    鸳鸯接替了琥珀的位置,道:“都安排好了。”

    贾母嗯了一声,道:“好吃好喝供着,经常去瞧瞧他。”

    鸳鸯等了一会儿,见贾母没话说,便又问了一句,“可要准备东西,叫他跟宝二爷一起去上学?”

    当日林家的信她虽然没看过,不过却听贾母提过两句。

    贾母年纪大,觉头少,临睡前总爱说两句家里这些子孙的事情,林姑爷说怎么安排这人,鸳鸯是知道的,说是要启蒙要教规矩。

    贾母心中早已有了主意,道:“不必。既然是乞丐出身,他那个样子就可以,若是教了学问学了写字,反而刻意,学得四不像就落了下乘。”

    鸳鸯说了声好,思忖着贾母的意思,试探道:“这人不过是个乞丐,见了老太太连个头不磕,自视甚高。我瞧他很是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张狂样,别把宝二爷教坏了。”

    贾母笑了一声,道:“宝玉天性纯良,对待下头丫鬟小厮都好,却也不是不识好歹的。”

    “还是老太太看得透彻。咱们那家学是读书的地方,他大字不识几个,宝二爷读的是圣贤书,去了就是耽误宝二爷的前途了。”

    “你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这是林家送来的人,万一叫人误会这是我的意思,我是要治你的罪的。”

    “奴婢是万万不敢在外头乱说的!”鸳鸯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贾母床前铺着厚厚的地毯,疼倒是不疼。

    “你知道就好。”贾母半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鸳鸯忙上前伺候她躺下,又给拉了被子,规整好了床幔,这才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床幔里一片漆黑,贾母又睁开了眼睛。

    那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果然奏效,这些人果然都误会这是她的好女婿献上的祥瑞,谁能想到林如海是托付贾府让他做官呢?

    就跟前头的贾雨村一样。

    今儿看见人,对林如海为什么给个孩子铺路,还要举荐他做官,贾母有了点想法。

    这人的眼睛跟年轻时候的林如海有几分相似,不是那种一模一样的相似,而是有林家人的风格,一看就觉得可能是亲戚。

    加上这人的年纪,十岁上下……若是当年敏儿生的那个男孩子活下来,差不多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贾母轻轻叹了口气,当年国公爷看重林如海的前途,小小年纪就中了探花,前途无量,正是他们国公府寻找新出路的好帮手。

    除了身份,林家最看重的是贾敏好生养,作为贾敏的母亲,贾母生了两子一女,全都养活了,那她的女儿自然也该能生这么多,这对几代单传下来的林家可太重要了。

    两家都有意,结亲是挺顺利的,可惜再往后就一点都不顺利了。

    毕竟她这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争气。

    老大文不成武不就,国公爷手把手的教他怎么做京营节度使,下头还有那么多老部下帮忙看着,他愣是没学会,最后国公爷无奈,把这差事转交到了王家手上。

    王子腾也因此飞黄腾达,又在皇帝上位的时候起了些作用,现在更是升了九省统制。

    老二虽酷爱读书,可惜怎么考都不中,还是国公爷临死前厚着脸皮上了折子,给他求了个官。

    可惜不是科考上去的,五品就是头了。

    她的敏儿呢?嫁进林家过得也不好,成亲十几年才生孩子,统共就生了这么一子一女,儿子死了,女儿还病恹恹的。

    “人算不如天算啊……”

    贾母轻轻一声叹,除了林如海确实是前途无量,别的都没实现。

    可她女儿都死了,她要个前途无量的女婿做什么呢?总之林如海是不能再升官了。

    至于那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还是先长大成人再说吧。

    钦天监再怎么说都是皇宫辅臣,又不是他们贾府的家奴,哪里那么容易就进去了?

    他们这等有爵位的人家,婚丧娶嫁,甚至出行或祭拜,都是要去钦天监择日子的,贾母对钦天监也挺熟,人家都是祖传的手艺,他一个乞丐,病了一场就什么都会了?

    想也不可能。

    林如海看见他就想起自己早死的儿子,她可不会昏头,万一献上去没那个本事,被陛下怪罪呢?

    他们贾府本来就江河日下了,一点错儿都不敢出。

    再者他又是乞丐出身,连字都不认得几个,怎么做官?

    贾家熟知的几个钦天监官员,不说一手好字,但都是好好读过书的,乞丐?会写自己名字都不错了。

    再者人家钦天监的官员,都是家学渊源,这塞个乞丐进去,还只有十岁,人家也不服气啊,万一欺负他怎么办?

    要是欺负的狠了,他心生怨恨,给林如海还有贾家使绊子又该如何是好?

    这不两头不讨好?

    所以当成祥瑞送给太上皇,然后被送到皇庄上,就是最好的结果了。顶着太上皇寿礼的名号,谁又敢给他脸看?

    连皇帝都不敢。

    总之,一个乞丐,能在荣国府住上一个月,还有伺候国公爷的下人伺候他,还能进宫涨涨见识,最后借戴公公的手去皇庄,变成皇帝的家奴,那已经是几代人都求不来的福气了。

    若他有真本事,将来长大了,学了写字,懂了规矩再去钦天监,也是一样的。

    如今她铺垫好了,献祥瑞这事儿,早个几十年还算正常,现在却是被人诟病的,主子们言语里但凡带出来一点,下头人就得跟着风向来了。

    她饵洒了下去,下来就看她这一家的好儿女跟下人们怎么待他了。

    总之她没说过这是祥瑞,误会都是别人的事儿,等得罪了人,最后她逼不得已出手解决问题,也怪不得她,全府上下知道事儿的,都得念她的好,同样得死死瞒着。

    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

    别的事儿上还要窝里斗,这种事情,那肯定拧成一股绳的。

    贾母过了一遍自己的计划,终于是舒心的睡了。

    不远处贾赦的院子里,眼看着快到就寝的时候了,邢夫人磨磨蹭蹭去了贾赦屋里问安,贾赦正跟两个小妾吃酒,旁边还有个妾在弹琵琶唱曲儿。

    见她进来,三个妾都站了起来,恭敬的叫了声“太太”。贾赦表情严肃起来,手一抬,屋里伺候的人出去了。

    贾赦道:“你个没出息的,又叫人提前赶回来了。”

    邢夫人脸上表情不太自然,道:“老太太不喜欢咱们,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上前给贾赦倒酒,然后一字一句说了贾母屋里的情况,她也不在乎顾庆之,最在意的是老太太明明不喜欢薛家,怎么就冲她撒气呢?

    “薛家人都在咱们家住了一年多了,我都忍不下去了,老太太竟然这么能忍?那老国公爷的姨娘怎么一个都不剩呢?国公爷的庶女怎么一个都没留在京城呢?国公爷的庶子更是连命都没了。”

    贾赦嗤笑一声,瞥了她一眼,道:“明年薛家还得在荣国府过年!”

    邢夫人一惊,“这不能吧?他们京里又不是没宅子,当日要说是稍解姐妹思念之苦,住上两月等房子收拾好了就走,再说就是他们薛家要有庇护,怎么不住到王家去?那是她娘家,住着岂不更名正言顺?如今选宫女也落空了,还拿什么金锁打宝玉的主意,二房能忍?”

    “怪不得你在老太太面前讨不了好。”贾赦一杯酒下肚,邢夫人又给他倒了一杯,柔声细气恭维道:“老爷,我小门小户出身的,还得您多教教,免得出去丢咱们大房的脸。”

    “老太太年纪大了,忌讳是一天比一天多,在她面前,得要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一片祥和,要花团锦簇,要和和美美。”

    贾赦撇了撇嘴,放下酒杯,自嘲的笑了一声,“不过你勉强也能看出一点东西来,也不算太傻。薛蟠那大傻子打死人,你知道贾雨村怎么了结的?说他被姓冯的鬼魂索命死了,薛家这一房没男丁了,他们绝户了!他们不躲进荣国府,铺子家产都得叫族里收回去。”

    邢夫人嗯了一声,贾赦又道:“还有那姓冯的小子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你想想薛家是什么身份?姻亲都有谁?关系有多少?他敢跟薛家抢人,他自然也不是一般的乡绅之家,只是没想到薛蟠是个傻子,敢下狠手。这案子了结得不清不楚,冯家怕是也憋着气,一直差人盯着薛家。薛家回不去金陵了。”

    “薛家在京里的亲戚,除了咱们就是王家。王家的爵位都被收回去了,要说庇护,他不如咱们。再说王子腾,他才升了九省统制,看着是蒸蒸日上前途正好,多少人眼红着呢。他能在这个时候收留姓薛的?万一被人参一本呢?能把薛蟠的案子了结,里头用了多少关系?冯家可不是穷苦百姓。再说让这么个亲戚住在家里——”贾赦冷笑一声,“他怕自己孩子被带坏了。”

    “总之不能不管,案子发出来要牵连王家,也得牵连咱们,管了之后就更难了,得一直管着。”

    邢夫人叹了口气,“那就把这个祸根子扔到咱们家了?虽然正堂被人占去了,可袭爵的是老爷啊。这败坏的可是老爷的家风啊。”

    “咱们如今可比不得王家喽……”贾赦一声叹,不过随即脸上就有了笑容,“我儿子又不跟薛家人来往。就是我那儿媳妇,平日也不见请她薛姑妈跟她薛表妹来坐,你不是也说了,她连她薛表妹都不带理的,把儿子当饵丢出去的又不是我。”

    邢夫人也笑了几声,她最想看的就是占了正院的二房倒霉了。

    “林姑娘来住了这几年,我看老太太那意思,是要亲上加亲的,林姑爷出身好,前途更好,宝玉又不好好读书,也不肯与贵族子弟结交,一天到晚在脂粉堆里厮混,蹭这个香粉舔那个胭脂的,我还觉得委屈了她。要是配薛家的那个姑娘,倒是正好。”

    贾赦看着她又是一声冷笑,略失望的摇了摇头,“你以为二房愿意?两个她都不愿意。你来的晚,要是你进来的时候我那妹妹还没出嫁,瞧瞧她过得什么日子,你还得伏低做小捧着她,你也不会喜欢我那外甥女儿的。不过是拉个人跟老太太打擂台罢了。”

    贾赦抿了一口酒,笑道:“她大女儿进宫,女史也是有品级的,大儿子娶的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到了她的宝贝二儿子就娶这么个玩意儿?找这么个背着人命官司还会惹事生非且荤素不忌的大舅子?她真要找个商户之女,也要找个父兄都在,还能赚钱的商户。”

    邢夫人笑了两声,讽刺道:“虽然是白身,可毕竟是紫薇舍人之后呢。宝玉也是白身,我倒是觉得挺配。”

    贾赦不怀好意笑了两声,撇了撇嘴道:“祖上显赫,那我爹还是国公爷呢,我祖父一样是国公爷,我还不是一样被赶到马厩边上住了?”

    贾赦说完又对邢夫人不满意,“你大小也是个诰命,家里除了你婆婆,就你的品级最大,怎么就窝囊成这个样子?”

    邢夫人面色怏怏的,喝了杯酒掩盖,又拿二房说事儿,“还是二房心眼多。不过也是,要是做了亲,薛家那大傻子就是大舅哥了,啧啧,怕是要乱哦。”

    贾赦皱皱眉头,道:“我告诉你这些,是叫你在老太太面前少说话,尤其这些不好听的话。就说些吃穿用度,问问老太太睡得好不好就行,小心叫人利用了。”

    邢夫人笑眯眯的也不生气,又给贾赦倒了杯酒,道:“二房是个狠人,我的确比不过她,连自己亲妹妹都能坑,她这么默许金玉良缘流传,薛姑娘比宝玉还大上两岁呢,岂不是要给拖死?到时候就热闹喽。”

    贾赦喝了口酒,夹了两筷子菜,“还有更热闹的,你以为这两个姐妹就能一直好好的?亲姐妹,一个嫁进荣国府成了五品的诰命,住着国公府的正堂,一个嫁进商人家里连个诰命都没落下,现全家都看人脸色过日子,等着瞧好吧。”

    邢夫人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她给自己倒了杯酒,又把杯子一举,“我敬老爷一杯,咱们等着看热闹。翻过年宝玉可就十四了。”

    等邢夫人离开,贾赦一张脸垮了下来,老太太为什么这么容忍薛家,为什么要叫二房住正堂?年纪大了见不得子孙不和都是虚的,说白了就是因为贾家不争气,没有能当家做主的人。

    贾家现在是靠着王家生活的,不能明着挤兑跟王家有关的人。

    现在住正堂的是王家人,将来管家的还是王家人,未来贾家还要交到有王家血脉的人手里。

    “谁叫我们没出息呢?我们都是窝囊废。”贾赦喝了口酒,大声道:“香香,赶紧来给你家老爷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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