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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血雨之夜(中)

    陈湛看着面前那被称之为“檄文”的圣旨,脸上神色复杂而又怅然。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才说道:“只是可惜啊。”

    摇了摇头,将那圣旨放在一边,而后走到院落中坐下。

    李渊听到陈湛的话语,眉宇中带着些许好奇的神色:“先生为何说可惜?可是这圣旨有什么问题?”

    他十分疑惑的说道:“我常在拙身楼中看书,土地兼并的问题不是历代陈氏家主都担忧过的问题么?如今陛下想要着手解决这个问题,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为何先生说可惜?”

    李渊想不通这个问题,但他有一点好,那就是想不明白的问题,就开口询问自己的老师。

    在他的心中,老师一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陈湛招了招手,让李渊坐下,而后思绪飘荡到远处,脑海中却感慨万千。

    李渊说的没错。

    从当年太祖皇帝建立大虞的时候,陈氏的历代家主都在考虑如何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能够出现一个答案。

    无论是土地私有制度、亦或者说是土地国有制度,这两个制度在本质上、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朵花的两面,是相似而又走向了背面的道路交线。

    什么是土地私有制度?

    土地私有制度便是将土地的所有权下放到“私人”,最为浅显的表征表示土地可以买卖——而正是因为土地可以买卖,所以土地兼并会出现。

    因为土地永远是珍贵而又具有价值的东西,哪怕是在战乱时候也同样是这样。

    除非战乱已经席卷了所有人,没有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人可以有片刻的安宁,但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如果真的到了这种时候,那便是人类毁灭的时候了。

    当然,在战乱的时候,黄金的价值或许就比土地要高一些了。

    毕竟黄金可以带着走,而土地是带不走的;

    有强大军权的人来抢夺,你可以将黄金藏起来,而不能将土地藏起来。

    土地私有制,一定会导致土地兼并的出现,而土地兼并到最后,一定是会将大多数的土地兼并到某些特定阶层的手中。

    官、商、皇亲国戚。

    那么土地国有制呢?

    土地国有制度就是将土地的所有权收归国有,那么百姓们就只有对于土地的使用权——且还需要是官府发放的。

    看似可以抑制土地兼并——但实则根本无法从根源上撼动土地兼并。

    为什么?

    因为这些土地你不可能全部用来耕种吧?或者说哪怕你是真的全部用来耕种,那么谁能够得到土地的分配权力呢?

    皇帝?

    在封建时代,只有皇帝全权处理土地的分割、事无巨细大小、全部由自己去管理而不假手于人,也只有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才可以保证土地兼并的不存在。

    否则

    但凡将权力下放,那么权力的所有者必然会被金银腐蚀——一万个人里面有半个人是坚定的就已经是一个上苍保佑的结局了。

    等到金银腐蚀之后,这些土地会归谁?

    假若这土地价值十万两银子,而富商拿出来五万两送给官员,再拿出来三万两购买土地,官员会同意么?当然一定会同意,那么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就被“低价”卖给了豪商。

    那么这与土地兼并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难道只是让那些官员能够捞到更多的钱么?

    这便是土地国有制。

    这便是政治、经济之间的特殊关联,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必定会牵扯到政治势力,而政治势力所交往的过程中,也一定是会掺杂着经济利益。

    自人类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例外。

    将这些一点点掰碎了给李渊讲述了之后,李渊的神色中骤然间带着了些许落寞。

    “您的意思是,我们永远无法解决土地兼并这个问题么?”

    陈湛沉默的坐在那里,他的手微微的拍着李渊的头顶,他低声道:“或许吧。”

    “或许有一日,我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呢?”

    只是话虽然这样说,但陈湛对于前路却是迷茫而又悲观的,或者说他是“绝望”的。

    这也同样是陈湛为何一改先前陈氏家主都会进入朝堂的原则,退守官渡的原因,因为他看不到前路的希望,前路总是灰暗的。

    他想要在官渡的“拙身楼”中悟道。

    等他想明白心中的道理,他自然而然会出山的。

    万岁十三年。

    皇帝的圣旨传遍了天下,许多人都看出来了皇帝的意思,但他们想要反抗,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以“农民”为首的百姓开始反抗了。

    为何是农民、为何是普通百姓?

    因为他们是最好忽悠的,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说皇帝想要抢走你们的土地,让你们彻底没饭吃、彻底饿死,就能够激起他们的愤怒,从而让他们进行反抗,给这群真正想要反抗的人当“枪”。

    民间的反抗日益沸腾。

    杨府

    杨坚神色淡然,他与独孤信的面前摆放着一个棋盘,棋盘上带着些许纵横交错的黑白子,无数的黑白棋子交错,好似是在厮杀一样。

    他看向面前的独孤信说道:“岳丈,如今陛下已经被逼迫到了没有前路的地步了,下一步必然与我等谈和,我们回到原本位置上的时间不远了。”

    独孤信点头,但他眉宇中却是带着茫然的神色。

    一边下棋,一边问道:“我想过无数的人会反抗,但我没有想到,反抗的最多的、最厉害的竟然是那些普通百姓,为什么这些普通百姓会看不出这是对他们友好的一件事情呢?”

    杨坚将面前的棋子放置在某处,叹了一口气:“这其实并不怪那些百姓,反而应该怪罪陛下。”

    他站了起来,抿了一口茶水,神色愈发的显得平和,真真像是一位真正的“皇者”了。

    “陛下的对手从来就不是世家大族,但陛下的眼界却太小了,或者说他自诩为读了几本陈氏先祖的书籍,便以为自己就和陈氏先祖一样有那个境界了。”

    杨坚冷笑一声。

    “事实上,他什么都不是。”

    “他如今之所以会真的手忙脚乱,是因为他在行动之前就没有看明白,他要面对的对手是除了那些一无所知的百姓外的所有人。”

    “岳丈,百姓们想要知道朝廷的政策,需要依靠什么人?”

    独孤信一愣,继而说道:“自然是府衙。”

    “如县令等。”

    杨坚看着独孤信发出了灵魂一般的询问:“那么,天底下掌握土地最多的,到底是那些商人呢,还是世家大族呢,还是数量不计其数的、从贫困中走出来成为了官员后一心敛财、兼并土地的官员呢?”

    独孤信愣在那里。

    事实上,并不是独孤信与皇帝蠢笨无能,看不到这个方面,而是因为他们站的太高了,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县令与百姓一样都不过是蝼蚁,所以他们忽略了这些人。

    “这才是这件事情的本质。”

    “皇帝想要土地国有制,那么这些官员该怎么办?他们手中的土地该怎么办?”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皇帝真的追查这些土地的来源,那么如今站立在朝廷上的、在地方为官的人当中,除却陈氏的子弟,以及一部分陈氏门生之外,其余的挨个杀了或许会有冤假错案,但每一百个官员中杀一个,那么一定会有无数的漏网之鱼。”

    “千里当官只为财啊。”

    杨坚感慨的说道:“这是腐朽而又嵌入血肉的、无法去除的腐肉,自王朝、朝廷诞生之日起,他就与这个国家一同生长,或者说,他本就是这个国家的一部分。”

    “想要将这一部分腐肉挖去,那么这个国家最后的下场就只有一个字。”

    “死。”

    远处东风萧瑟,寒冷的冬日里,这屋子里的火苗也在升腾,但独孤信却忽然感觉到身体一阵发冷。

    “所以,哪怕是我们建立了新的国家,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是么?”

    杨坚奇怪的看了一眼独孤信:“当然了。”

    “但为什么要改变呢?”

    他十分奇怪的说道:“岳丈,这些腐肉哪怕留在身上,也依旧可以让国家继续昌盛,甚至我们还可以一点点的将这些腐肉去除。”

    “只是不要想着一下子将腐肉全部挖去——并且要容忍新的腐肉生长出来,国家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独孤信沉默的叹了口气。

    万岁十四年。

    春。

    张安年按着自己的额头,奏疏中所显示着各地的叛乱与动荡。

    身边的盈安为他倒了一杯浓茶。

    “陛下,要注意保重身体啊。”

    张安年端起浓茶喝了一口。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刚刚入手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在事情开始之前的猜测与准备全都错了,这腐肉已经无法挖除,想要除去就意味着这个国家轰然倒塌。

    法不责众的道理,依旧有用。

    他轻声道:“去传旨,诏杨坚入宫觐见。”

    杨坚?

    盈安神色一怔,继而低着头道了一声:“诺。”

    万岁十四年,春夏。

    万岁帝拜杨坚为上将军、兼任丞相署内吏;拜独孤信为中书令、拜苏威为太尉。

    当年被丞相陈志贬谪压服的几个人,尽数官复原职。

    于是,杨府门前、独孤氏门前、甚至是苏府门前,都再次车水马龙,不断的有人来烧这一口灶。

    万岁十四年,夏秋之际。

    当秋风萧瑟的时候,杨坚等人已经镇压了所谓的“农民起义”,大虞再次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变化,杨坚等人在朝廷中所占据的位置越来越重要,甚至到了最后,整个朝堂上除了被提拔为门下令的张春、暂时担任丞相职位的王文等人之外,其余的竟然全部都成了杨坚等人的附庸。

    一日接着一日,万岁帝对于朝廷的掌控力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但此时,张春、王文等人尚且掌控着门下、以及丞相署的大部分权利,他们还能够与杨坚等人对抗。

    只是稍显落寞与日薄西山罢了。

    万岁十四年,九月。

    大雨。

    无尽的大雨哗啦啦的落在地面上,那青石板上无数的雨水激荡,天穹上方黑色的夜空笼罩着一切,无数的雷霆声响起,人们纷纷进行躲避。

    京都皇城外,几队人马趁着夜色来到了宫门外,直接将皇宫包围。

    无数的漆黑色的闪电落下,照亮这些人的脸庞。

    这些人的脸颊上带着狰狞而又丑陋的神色,他们的眼睛中失去了对于大虞和皇帝的忠诚,他们的心已经被权势和利益腐蚀,他们的上官对他们许诺了无数的利益,这些利益足以让他们抛弃一切——哪怕他们中的某些人往日是因为万岁帝才得以摆脱穷苦出身也是一样。

    常裕民、吉海东、葛瑞涛、仲孙谢、禄维宏等等等等。

    在一本几乎没有多少人能看到的史书中,有人用坚定的笔调将今夜参与之人的姓名一个一个的记录了下来,没有任何人逃得掉。

    他们注定要留在青史之中,遗臭万年。

    哪怕他们能够暂时改变历史,从而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英雄。

    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这个小姑娘的脾气和性格很倔,像是一头倔驴,一些人或许可以暂时为她打扮“妆容”,但当历史的尘埃再度成为尘埃的时候,历史的真相总会展露在人们的面前。

    这一支队伍的领头人叫做“许誓”。

    他曾经受过万岁帝大恩。

    但因为杨坚许诺,自此之后“许氏”可以在江浙行省之中选择一个郡县作为安札之地,自此许氏便是“苏杭许氏”,可以借此一跃成为天下有名的大世家。

    所以他同意了。

    带着自己的属下站在这里。

    另外一支包围了皇宫的便是“苏威”,他不曾受过万岁帝大恩,但却受过丞相“陈志”大恩,如今他也忘记了。

    因为他想要的是当年夜氏所霸占的岭南与交州。

    黑夜中。

    这皇宫静静的注落在这里,像是一块诺大的肥肉一样。

    待人宰割。

    轰隆隆——

    闪电划过苍穹,照亮张安年的面庞。

    “陛下,杨将军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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