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丁包!
龚良还没有什么反应,秦淮已经睁大了眼。
因为郑思源和郑达从来没有做过三丁包,所以在秦淮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能在龚良的记忆里看到三丁包。
其实想想也合理,三丁包和五丁包都是广陵这边的特色点心,广陵离姑苏这么近,井离乡会做也不足为奇。
在这个年代,三丁包绝对是顶顶的奢侈品。
隔年母鸡、五花肋条和新鲜脆笋,都是顶好的食材。尤其是前两者,看龚良看五花肉的眼神就知道,绝对是一般人家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
龚良家没有日历,他在单位看的报纸也不是当天的报纸,是几个月内攒起来的量,现在具体是几号秦淮并不清楚。
但是秦淮记得井离乡昨天晚上劝龚良回家的时候说过,现在是深秋,大概是10中旬到11月之间。这个时间段冬笋已经上市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不光是吃蟹黄烧麦的好时候,也是吃三丁包的好时候。
井离乡给了龚良充分的选择权,但是他会在龚良做出选择的同时定下最适合做的点心,也算费了不少心思。
井离乡做了二十几个蟹黄烧麦,龚良只吃了5个就不吃了。
见龚良不吃,井离乡也没有再劝,从柜子里拿出饭盒,往饭盒里装了6个,剩下的留了下来。他让龚良把饭盒带回家,明天下午再带过来。
龚良没有拒绝,拿着饭盒默默回家。
龚良回家的时候,龚母正在给龚父擦身体。
照顾病人是一个漫长、琐碎、耗费心力且麻烦的事情,龚母不让龚良帮忙,告诉他自己能搞定,把房门关得死死的不让龚良进去。
龚良也没办法,只能用小炉子熬药,趁熬药的时候从房间里拿出本子和笔在厚厚的记事本上写东西。
秦淮凑上去看了一眼,发现龚良写的是话术和人物分析。
笔记很工整漂亮,语言简洁清晰,能看出来龚良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应该不错,练过字。
这是龚良的工作纪要本。
上面写了很多人物分析和案例分析,例如某个厂的厂长是什么性格,副厂长是什么性格,采购的专员是什么性格,领导是什么性格。他们的喜好、行程、说话习惯、清廉程度,曾经都和哪些厂谈成过合作,有没有成功案例值得参考。
这个本子记到了年初魔都被单厂就戛然而止了。
整整大半年,龚良再也没有在这个本子上记过任何信息。
现在龚良重新拿出了本子,写了起来。
秦淮看了看,发现龚良写的是金陵的三家不同厂的案例分析,分别是服装厂、被单厂和一家做工艺品的更像是小作坊的村办工厂。
龚良细细写着,都不需要翻资料,所有的信息都记在他的脑子里。
秦淮就在边上看着他从白天写到黑夜,期间龚母出来忙忙碌碌也没有打扰到他。龚母不知道龚良在做什么的,她觉得只要龚良有事做都是好事,甚至连吃饭都没叫他,只是默默把碗筷放在他边上。
龚良写完信息,吃饭,洗碗,收拾房间,睡觉。
第二天照常上班。
陈科长依旧爽快同意了龚良的请假,龚良连续两天请假看得刘海眼热,也跑去请假,被陈科长劈头盖脸一顿骂了回去,哭丧着脸抱怨自己为啥下午也要上班。
然后被隔壁的中年人几句:你什么业绩?小龚什么业绩?你什么情况?小龚什么情况?给堵回去了。
龚良对此视若无睹,吃完饭后前往国营食堂。
虽然国营食堂没有面条吃,吃的是普通的饭菜,但伙食依旧比织丝厂要好很多。
大白米饭,白菜烧肉丸和豆腐炖小鱼。
昨天的服务员不在,坐在大堂的是一个看起来和龚良年纪不相上下的小年轻。小年轻对龚良态度很好,笑着给他指了指厨房门的方向,示意龚良进去。
井离乡在厨房里已经准备好了。
他面都发好了。
见龚良来,井离乡笑眯眯地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
这次龚良开口回答了:“看了一上午报纸,查了很多资料。”
“哦,查了什么资料?”井离乡显得很有兴趣。
“金陵这几年新开了很多村办工厂。”龚良道,“虽然都是只有几十号人的小厂,很多工厂甚至没有机器,卖的都是普通的手工艺品,但是数量很多。”
井离乡示意龚良继续说下去。
龚良继续道:“市场有的卖木制品,有的卖藤编的,还有一些做简单的小玩具,他们卖的商品杂而繁多,基本上市面需要什么就生产什么。”
“我觉得他们都很有潜力做丝制品,丝不光可以拿来做衣服、床单、窗帘也可以拿来做扇子、手工艺品、玩具。去年展销会有一家织丝厂创汇拿下大单,就是将丝出口给南洋那边的华侨做丝绸屏风。”
“我们厂之前的创汇,也是把丝出口给东瀛那边的工厂做丝绸扇子。”
“但是这些村办工厂,可没有那么多资金订大量的丝。你们丝织厂的情况我多少也了解一些,据我所知今年、去年、乃至前年囤积在仓库里的丝,数量已经多到了清仓甩卖也要亏本的地步了。”
龚良点点头:“但我想试试。”
“井师傅伱昨天说过,不试试怎么知道。”
“试了还有希望,不试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井离乡笑了,没接话,专心做三丁包。
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其实很精彩,但秦淮基本没怎么听。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井离乡,看似分心、走神、聊天、谈心,但实际上动作连贯,毫无差错,巧夺天工,浑然天成的做三丁包的手艺上。
首先,井离乡的刀功很好。
他作为一个红案白案都很出色,白案能教出郑达这种不务正业的大师,红案由黄胜利继承衣钵的厨艺大师。他的刀工放在白案厨师里绝对是一骑绝尘,闭着眼睛都能嘎嘎乱杀的。
秦淮一开始觉得,做三丁包是不怎么需要刀工的。
三丁包的主要馅料是鸡丁、肉丁和笋丁,把食材切成丁就行,这个难度很低,有手就行。实际上就算不切成丁,只要切成差不多是丁状的大小也行。
井离乡告诉秦淮,做三丁包可以没有刀工,但是有更好,有了可以锦上添花。
秦淮也一直觉得做三丁包不是很需要火候,三丁包的确需要煮,但是也仅仅需要煮。
井离乡告诉秦淮,确实不是很需要火候,但是火候牛逼真的可以很牛逼。
火候一般的厨师煮出来的馅,只是普通的馅。火候厉害的厨师煮出来的馅,让人在边上看着就想拿勺子从里面捞一勺出来尝一口。
面团就更不用说了,秦淮虽然没有看到揉面的过程,但是他看到了成品。
牛逼,无需多言。
蟹黄烧麦难度是不低,但是它能展现的井离乡的技术实在是有限。蟹黄烧麦更重视的是调味,在揉面和火候上的发挥得很少。
在三丁包上,秦淮看到了井师傅的全能。
全能到甚至有些无所不能。
秦淮不知道说什么,他觉得他应该给井离乡磕一个。
江承德的教学视频秦淮看不太懂,所以秦淮知道江承德很牛逼,但是说不出来他具体哪里牛逼,只能说确实牛逼,看不懂的牛逼。
井离乡的厉害属于看得懂的厉害。
对于现阶段的秦淮而言,这才是真的厉害。
秦淮站在边上叹为观止,恨不得让龚良往边上挪挪,他站的离井师傅太近了,妨碍到秦淮看手法了。
秦淮看了一眼龚良。
很好,他又在发呆想事情,估计是在琢磨怎么谈下单子重新开始。
龚良现在就处于他知道井离乡很厉害,但他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厉害,因为他看不懂的阶段。
秦淮:龚良,我恨你是块木头!
木头对于他面前的井离乡有多牛逼一无所知,他就在边上无知地看着,一直到三丁包包好放进蒸笼里,蒸出香味,才恍如隔世地开始咽口水。
闻到这样的味道,咽口水是人的本能。
秦淮都想不出来,内心得多坚定的人,才能面对这种香味而不咽口水。
不咽口水的人是没有味觉吗?
咽了两分钟口水后,包子出锅了。
厨房里满是蒸汽,但是再浓的蒸汽也掩盖不住龚良充满渴望的眼神。
谁说龚良这段时间死气沉沉、六神无主、心不在焉的,秦淮看他挺有精神的呀。
看三丁包的眼神,炙热得都恨不得用眼睛把它吃下去。
“吃吧。”井离乡笑呵呵地道。
龚良没有任何犹豫对着热包子狠咬一大口。
烫得直跺脚,差点当场来一段踢踏舞。
舍不得吐出来。
不光舍不得吐,还要使劲嚼,舍不得吐也舍不得咽。
简直就是一段教科书级别的吃包子表演!
龚良大口大口地嚼着,井离乡在边上问:“明天想吃什么?”
龚良:!!!
秦淮:???
秦淮:不是,还能吃,差不多行了,又是蟹黄烧麦又是三丁包,龚良再吃下去他这个看记忆的都要嫉妒了。
这一刻,龚良连吃一个月蟹黄烧麦的含金量还在增加。
龚良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有些茫然地想了一下,没想出来。
从他没见过世面的表情中,秦淮和井离乡都看出来了,他是真的没有想出来。
没见识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井离乡道:“既然想不出来,我就随便做喽。”
“昨天做了虾蟹的,今天做了鸡肉和猪的,都是咸口的,还不如明天就做点甜口的。”
“做个有吉祥寓意,定胜糕如何?”
龚良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连连点头。
龚良又吃了两个包子就不吃了,井离乡照例给他往饭盒里装了两个,让他打包带回去。
龚良昨天刚洗完带过来的饭盒,现在又揣着带回去。
这次龚良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原路返回,回了织丝厂。
销售科里,陈科长难得下午时间还在办公室里没有出去跑业务。
见龚良回来了,陈科长有点吃惊。
“小龚,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有东西没拿?”陈科长关切地问。
龚良摇摇头:“不是,科长,我有件事情想和您说。”
陈科长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示意龚良出去说。
两人一走到走廊,龚良就开口:“科长,下个星期的金陵出差,我还是想去。”
陈科长有些吃惊,道:“金陵的那个单子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地谈不下来了,我们这次过去完全是陪跑,你要是去这路费报销一时半会儿是……”
龚良打断陈科长的话:“我知道一厂的单子肯定谈不下来,它们属意的不是我们,我想谈小厂的单子。”
龚良把他昨天晚上记在本子上的信息说了一遍,陈科长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
陈科长很支持,但也泼了盆冷水:“这些单子是有希望,但是量太少,谈下来也…也只是杯水车薪。”
“积少成多!”龚良肯定地道,“一个两个少,十个二十个就多了。就算这些小单子解决不了织丝厂堆积的库存,至少能够让李副厂长他们看到我们销售科的能力。”
“陈科长,今年的展销会我们没名额,我不甘心。”龚良咬咬牙,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内心话,“我不甘心!”
“我爸还指着我在展销会谈下单子的拿奖金救命,现在还有时间,我知道名额没有完全确定,上面也还在犹豫。李副厂长不是说了吗,我们要是能拿下金陵一厂的单子,名额就能拿回来。”
陈科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咬咬牙,一副今天我也豁出去了的模样。
“好,下周的金陵还是你去。”
“一厂的单子拿不下来,小厂的拿下来也行。我也不指望你谈成二十个,只要有十个,不,八个,我就去给你要。哪怕在金陵多呆几天,经费我给你,钱不够我先给你垫。”
“只要你能谈下来,我就是舍了我这张老脸,我也要去找李副厂长闹。老李他就是从咱们销售科升上去的,他知道你的能力,我也知道他的能力。”
“你只要能谈下这些单子,他就是撒泼打滚,也得去上面把我们织丝厂的名额要回来!”
秦淮离开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