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号占地一亩多,从临街的当铺大门,到后院的两开红漆木门,超过一百米。
一亩多的地方肯定不全是当铺。
事实上它被拦腰截断,一分为二。
面对繁华小梁河街区的是当铺,后门则连接“宜民小街”,是胡家宅邸。
先前衙役过来抓胡掌柜,并索取许家的金鲤玉佩,胡娘子带着师兄弟守住了前院祥和号大门,却放弃了宜民小街的后门(其实从宜民小街看,也是前门)。
胡掌柜被城隍爷判戴枷三个月,这会儿犹如中风一般瘫在床上,日夜呼痛。
胡娘子自然不会将他放在前院商铺内,于是胡掌柜被衙役从宜民小街抬走。
这会儿胡娘子关了祥和号大门,依旧和十来个干练打扮的武馆学徒,停留在当铺大堂内。
一身材瘦削的三十岁男子,从屋顶跳下来,喘着粗气从后门跑进大堂,人还没站稳便急切叫嚷起来。
“大师姐,大事不妙,朱一套疯了,要派城防营围剿祥和号!”
“围剿?我们又不是贼,为何要围剿,还要出动城防营?”胡娘子惊疑道。
她身材中等且匀称,不胖不瘦,有一张略宽的方脸,但不丑,反而软润饱满,五官整齐,乌黑秀发在后脑扎个丸子,再用小珍珠网包起来。
得体又大方,即便年过四十,依旧保有五六分的韵致。
只是说话时眼尾上挑,显出几分凶狠与刻薄。
瘦削师弟快速将衙门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叹气道:“朱一套这次是动真格的了,连红袖坊的柳姑姑都要打,你的祥和号还能比红袖坊更威风?
唉,之前朱一套派人过来索要许家玉佩,你交给他就行了,何必把官差都打出门。”
“玉佩不在我家。”胡娘子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拿这种话糊弄我们?”师弟不高兴道:“我们压根不在乎你贪了谁的宝贝。
可问题是,现在迎祥府都晓得许娘子的玉佩在你家。”
一位坐在桌子边喝酒的络腮胡师兄,站起身道:“师姐,官兵马上要围剿祥和号,我们肯定不会为你拼命,你该明白这点。”
其余师兄弟也劝道:“师姐已有这么大的家业,何必死盯着一块玉佩不放。”
胡娘子面色阴沉地思索片刻,道:“柴师弟,你跟我出来一下。”
等到了后院,胡娘子从袖口摸出一个黄布锦囊,递给瘦削男子,道:“师弟,众师兄弟中,就属你轻功最好,现在你带着它离开天门镇。
除非伪银案彻底结束,否则不要露面,不要再来见我。”
柴师弟摸了摸黄布小袋,里面有一块硬物,“是那块玉佩?至于吗?”
胡娘子用凌厉的眼神盯着他,“我不想再听一句废话!”
“唉,我明白了。”
瘦削男子将布袋塞进腰带小口袋里,纵身一跃,已然落在屋檐上。
“哐哐哐~~~”听着脚下几近于无的轻微瓦片声响,感受夜风的清凉,柴师弟有种天地宽阔任我翱翔的畅快。
“师父啊师父,你真是老糊涂了。以我的人才和身手,推荐到王府做个教头也当得起,竟安排我来为一商妇护送贼赃,你不嫌师门有辱,我还嫌自己太屈才了——呃!”
一片柳叶,无声无息,迅疾如刺出去的利剑,从侧面“贴”在他后脑风池穴。
他脖子一歪,身子软绵绵向下歪倒,还没落地,人已安详地睡了过去。
小羽如鬼魅一般,几乎在他倒地的瞬间来到他身边,脚背一勾,他轻轻从屋顶滚落,落在院子里,没半点声息。
“他咋了?”张大娘紧张道。
“没咋了,睡着了。”
小羽弯腰从他腰间摸出小布袋,掏出玉佩细细打量。
“到底是胡娘子太贪,还是这块玉佩有什么神异之处?”
哪怕是她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看得出金鲤佩品相不凡。
这会儿黑灯瞎火,只有远处投来模糊的烛光,可烛光落在玉佩上,有种熠熠生辉的光润色泽。
像是它在主动发光。
张大娘迟疑道:“这玉佩”
她话没说完,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小羽把玉佩塞给她,道:“等会儿你作为义民,主动向朱一套上缴玉佩,并述说胡娘子的不轨行为。
我觉得朱一套虽粗鄙酷烈,却算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应该会把玉佩还给许家。”
张大娘苦着脸道:“我哪能做义民?不如你来——”
“我不行。”小羽连忙摆手,道:“我身份尴尬,不适合出风头。”
“直接将玉佩还给老许,如何?”
这话说完,张大娘自己就使劲摇头,“不行,赌徒不可信!给了老许,最后还得送给不思归。
得交给慧儿丫头.也不行,她还太小,守不住。哎,真麻烦啊!”
“大娘是长辈,怎么处置玉佩,大娘决定。”小羽笑呵呵道。
玉佩不到二两重,可它带给张大娘的心理压力,是肉眼可见的沉重。
之前看朱一套打人,她眉飞色舞,欢声笑语不停。
甚至还有兴致转场到胡家当铺追着看戏。
现在都回到衙门口,胡娘子、胡掌柜和不思归杜大当家全员到场,张大娘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眼神还有些恍惚。
“给我摁住这狗攮的贼妇,先打三十大板,杀杀她的蛮横匪气。”
一见到胡娘子,没任何语言交流,朱一套便扔出签牌,吩咐衙役打板子。
“令君,为什么要打我板子,我不服,我无罪!”胡娘子叫声像杀猪般响亮。
“还敢说你无罪,钱都头,你过来说。”
长得像文弱书生的钱都头,先向朱一套拱手行礼,然后把自己带衙役去胡家索取玉佩,却被胡娘子师兄弟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遍。
“你也是个怂货!作为县衙都头,身上还带着老爷我的牌票,身后一群兄弟,竟被区区一个悍妇给降服,丢脸。”
朱一套先啐了钱都头一口,又朝胡娘子骂道:“狗贼,你现在打算怎么狡辩?老爷告诉你,你狡辩一句,我多打你一板子。”
“我不狡辩,我说实话,我家不欠任何人玉佩。”胡娘子梗着脖子叫道。
“嘿,你当真是要钱不要脸了。”朱一套冷笑数声,指着担架上的胡掌柜,道:“我是孔圣人的门生,敬鬼神而远之。
今个儿不谈城隍爷。
可你丈夫就在下面躺着呢!
还有造伪银的贾银童。
任凭你怎么狡辩,两个人证,你还能将他们给吃了?”
胡娘子道:“他们也是我的人证!我只盼着他们好。”
朱一套奇道:“有趣,有趣,你狡辩来让我听听,若狡辩得好,我不加你板子;若狡辩拙劣,罪加一等,一句话两板子。”
胡娘子道:“令君是孔圣人门生,奴家是上邦陶朱公的门生。
陶朱公教俺们商户两个大道理,一个道理叫‘一本万利’,另一个道理叫‘货银两讫’。
敢问令君老爷,我家老胡是不是付了五两银子给贾银童?
当时是不是货银两讫?
贾银童使伪银,罪该万死,可咱家老胡只是跟坏人做生意,又有什么罪?
贾银童在天门镇待了几天呢,他吃啥,他睡在哪?
卖他吃食、给他住处的商贩,总不能都有罪吧?
是的,金鲤玉佩价值五百两。
可五两的本钱卖出五百两,也才‘一本百利’而已,远不及陶朱公的一本万利。
陶朱公一本万利不仅无罪,还受人敬仰。
咱老胡一本百利,也不求别人赞赏,至少老爷要判个无罪释放。”
朱一套轻捻胡须,似是赞赏地点头说:“好刁妇,幸亏咱是官老爷,你只是个商妇!”
胡娘子问道:“令君自然是老爷,我也是商妇,这咋地?”
朱一套扔出四根签子,叫道:“我是老爷,说不过你这刁妇,照样能打你板子,给我打,打四十大板!”
胡娘子怒极,吼道:“朱一套,你不要忘了,这里是公堂,乡亲们都有眼睛和耳朵,他们还有嘴巴!
讲国法、论道理,你理亏词穷,就擅自动用酷刑。
消息传出,我看你怎么跟府君、跟国君交代!”
朱一套喝道:“贱妇,你还晓得这里是公堂,你咆哮公堂,罪加一等,再加十板子!”
说完他又扔了一个令签下去。
“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胡娘子疯狂大叫,双手乱挥,把过来拉她的衙役通通打飞。
“你们几个都头,是干什么吃的?还不给老子拿下这悍妇!”
朱一套一声令下,大堂后方立即跳出七八个真气境的高手,一起出手,两三招便把胡娘子摁倒在地。
等差役开始噼里啪啦打胡娘子板子,朱一套才笑道:“这刁妇,老子刚刚明明说让她狡辩。
何为狡辩?
胡说八道、颠倒黑白就是狡辩,还讲国法、论道理。
老子来跟你讲讲国法。
你家老胡是明确知道贾银童使用伪银,他故意让贾银童用伪银坑害许娘子。
嘿嘿,萨刑房,你来告诉这刁妇,她加老胡触犯了几条大蜀律。”
下首文案后边的刑房放下笔,站起身,向令君躬身一礼,然后肃容朗声道:“《蜀律疏议》第一百零七条,甲乙同谋犯罪,甲主情造意,未直接犯罪,却事后参与分润利好,依旧按照罪魁处刑。
胡掌柜故意借贾银童之手坑害许娘子,符合这一罪行。
另外,胡掌柜早知晓贾银童使伪银却知情不报,同样是大罪。”
朱一套摆手让他坐下,笑着对趴在地上挨板子的胡娘子道:“听明白了?萨刑房可是收了你家老胡的羊酒瓜果,肯定不会偏私老爷我。”
萨刑房慌忙起身,“令君,我——”
朱一套又摆手,“你坐下!收礼算什么,老爷我既收节礼也送节礼。只要认真办差,不故意包庇奸邪就成。”
“再说道理.“朱一套冷笑数声,又开始骂人,“‘道理’这个词从你臭烂嘴里说出来,都带上了些屎臭味。
你说陶朱公一本万利,你家老胡才一本百利。
陶朱公赚钱凭的是智慧,人家赚的每一枚铜板都干干净净。
你家老胡明知许家等着钱救命,却连‘一本十利’都不满足,硬是要一本百利,眼睁睁看着许娘子绝望跳河还不知悔改。
你信不信,你再拿陶朱公类比你家该断子绝孙的老胡,老天爷早晚会用几个旱天雷,提前送你去地府轮回畜生道。”
“老爷,别打了,我服了,我认罪。”胡娘子哀嚎道。
她之前铁拳捶衙役,毫不留情,捶得很欢快。
这会儿衙役打她,也下手不留情,四十板子不到一半,屁股已烂。
“你们听,你们听,这贱妇认罪了!既然是罪人,活该继续打板子!”
朱一套神清气爽,转头看向下一个目标。
杜大当家踏前一步,拱手道:“禀告令君,我有罪!”
朱一套眯着眼睛,问道:“你有何罪?”
“前些天,令君以我不思归管事王小虎,擅自逼良为娼之事,呵斥过廖掌柜。
廖掌柜表面喏喏答应,暗地里却把怨恨藏在心底。”
杜大当家低头叹息道:“唉,怪老杜我疏于管教。
这几天,我们几个当家都在迎祥府拜访故友。
我完全没料到廖掌柜会再次拿着契书去找老许,还一定要按照双方画押的契约,把老许女儿带走。
今天下午,廖掌柜甚至丧心病狂,公然抗拒官差。
我在迎祥府收到蜂鸟传讯,心惊胆战、坐卧不宁,急忙往回赶。
可回到不思归时.“
他猛地抬起头,用毒蛇一样阴狠的目光盯着朱一套,嘴里却唉声叹息,轻轻道:“廖掌柜已然畏罪自杀!”
“什么,廖掌柜死了?”朱一套虎躯剧震。
柳姑姑瞳孔收缩,看杜大当家的目光中有震惊,也有忌惮。
杜大当家表情悲伤,嘴角却勾起一丝弧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喃喃道:“大人请看,这是他上吊之前留下的遗书。”
众衙役也陷入震撼之中,还有些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没人动弹。
最后还是典吏神色复杂上前接过书信,回身交给县令。
朱一套摆了摆手,示意他把“挑衅书”拿走,靠在椅背上,盯着杜大当家似讥讽似挑衅的双眸,叹道:“老子的要求很难办到吗?
从祥和号拿回玉佩,怎么也够老许还你们赌坊的欠债了。
又不是要你们白白撕毁赌债文契.”
杜大当家叹道:“谁说不是呢!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他非要折腾,还特别想不开。”
朱一套闭上双眼,一直沉默到胡娘子的五十大板结束。
“胡娘子,你听到了,又是一条人命啊!趁着杜大当家还在,赶紧把玉佩交出来,当众消了老许的欠条,好让这件案子早点结束。”
他似乎有些疲累,不服之前神气活现。
“玉佩卖出去了,我愿拿五百两银子赎买。”胡娘子哼唧道。
朱一套冷冷一笑,道:“票据在哪,买玉佩的是谁?”
“见不得光的买卖,对方身份不明,我也没开票据。”胡娘子道。
朱一套道:“没有票据,哪怕没卖,或者卖了五万两,你也可以说只卖了五百两。”
“真的卖了,只五百两。我敢赌咒,若说谎,就让我下半辈子守活寡!”胡娘子哭叫道。
“哼,守活寡你想得倒是挺美!”
朱一套讥笑一声,又叹了口气,道:“老子不愿跟你扯皮,拿两千两银子出来,老子亲自帮你和许慧儿写一份契文。
两千两银子,除去不思归的赌债,老许可以拿走一百两用于安葬许娘子和养家糊口。
余下的一千八百多两银子,封存在县衙银库。
如果老许从此不再赌博,三年后老子,或下一任令君,将余下银子如数奉还。
但凡老许赌一次.唉,赌了一次,必然会赌无数次,早晚败光先前领走的一百两,又要开始卖女儿。
可这两千两银子,是许娘子用命换来的。
老许若继续不成器,每年给许慧儿30两纹银养家,等她年满十六、找到婆家,将余下的银子当嫁妆带去夫家。
但在许慧儿嫁人前,胡娘子你若能把卖出去的玉佩再买回来,可以来衙门退回一千两现银。
若你敢私藏玉佩,或者以更高价格卖出玉佩,一经发现,不仅玉佩归还许慧儿,两千两银子也一个铜板别想要了。
偷偷购买玉佩者,更是与你同罪。
以上皆会写入文书,盖上令君大印,县衙六司画押担保,街道乡邻作证。
等此案了结,还会在城门与衙门口张贴布告,广而告之。”
胡娘子道:“我一共交出来两千白银,怎么只退一千两?”
朱一套把小眼睛瞪圆,喝道:“你犯了罪,还不肯老老实实认罚?
老子告诉你,许娘子之案今天结案,但你家的‘伪银案’才刚开始。
从今个儿起,过去所有被祥和号直接诈骗,或在祥和号附近被伪银欺骗之人,都可以带着人证或物证来县衙登记。
等老子有了时间,再一起审理。
胡刁妇,接下来五年时间里,你不许离开天门镇,月初月中都会有衙役去小梁河街区查看你的情况。
你若敢突然消失.哼,等会儿去后衙,让画师为你留下一张影形图。
敢跑路,老子就把你列入江洋大盗通缉榜,和‘覆海棍’、‘沙通天’、‘独脚老何’之流齐名,叫蜀国十大神捕好好伺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