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曦几人跟着另外几个在堤坝上干活的劳工一同在这竹棚中度过了一晚。
虽然此时正值盛夏,但是住在青川江边,夜晚的江风吹起来还是冷飕飕的,加上一群人挤在一起,根本就没办法入睡。
邵曦独自来到青川江边,看着月光下湍急的滔滔江水,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如此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地方,百姓们却过得并不安乐幸福,反而是要被当地的官府和恶霸压榨。
正如竹寨老祖所说,苛政猛于虎!
如此美丽的地方,若是不能政通人和,对于很多人来说不过是个美丽的炼狱而已。
自己虽然身为一个穿越者,掌握着一些现代的知识和理念,但能做之事实在还是有限。
邵曦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改变这个世道,但至少要在自己能力所及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多做一些事。
看到的和知道的,就应该尽自己的努力去让它变得更好。
就这样一夜未睡,天还没亮便已听到监工的吆喝声和敲击竹筒的声音,这是在招呼劳工起来干活。
可此时尚未到卯时,并未到上工的时辰,劳工们起来后也没有任何的吃食,就这么饿着肚子便上工了。
有些劳工在前一天可能会特意留下一点东西,早上用来垫垫肚子,可是绝大多数的人就只能这么饿着。
邵曦心中暗骂,这本地的官府实在是太过黑心了!
让劳工们起早贪黑地干活不说,竟然饭食也不及时提供,难怪在来之前便听说这堤坝上的苦力有不少饿倒、病倒的。
想要马儿跑,还要马儿不吃草!这种做法简直是太混账了!
因为邵曦四人头一天黄昏才刚刚到此,还没有安排具体做什么,所以四个人就这么坐在竹棚中,看着那些劳工拖着疲惫的身体前往堤坝上去干活。
没过多久,宋鸿安便赶了过来,邵曦几人是登记在册的劳力,他必须要跟此处的监工交代清楚,也好让监工安排他们做些什么。
那监工看着邵曦几人也是一脸的懵逼,这几个人看上去哪里像是来做苦力的?倒比自己更像是监工。
邵曦坐着石头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付彪手扶长刀站在邵曦的身后。
那个大胖子则是坐在竹棚中啃着自己带来的面饼,而奈比海这个西域的小伙子正在一脸好奇地东张西望。
在这几个人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来做苦力的觉悟,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从几人的举止打扮上来看,也知道不是寻常之人。
那监工实在想不明白,是哪个王八蛋请来了这么几位爷?
听县衙的书令史宋鸿安说,这几位还是外地来的,还是先摸清底细再说吧!
那监工来到邵曦面前,说话的态度倒是十分和善。
“你们几位都不是本地人吧?我听宋书令史说,你们是顶替竹寨的征召名额才来此处的,这里都是些又脏又累的粗活,不知几位能不能受得了?”
邵曦瞥了那监工一眼,撇起嘴角笑了一下,从荷包里掏出一铤银子,抬手便甩给了他。
那监工没料到邵曦会突然间有此举动,手忙脚乱地差点没接住将银子掉到江水里。
当他看清手中是整整一铤银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呆在了当场,出手如此阔绰,确定这是招来修堤坝的苦力?
邵曦转头看了谢三一眼,随口问道:“依照我朝规制,劳工都是在卯时上工,为何这里上工如此之早,而且还不提供饭食?”
谢三闻言,连忙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啊!不是我们不想让这些劳工们多歇息,也不是不想让他们吃饱了再上工。
“只是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官府这么安排的,我们也只能照办,每日所提供的饭食都是有限量的,若是早上给他们吃了,午时和晚上只怕就不够分了呀!”
邵曦一听就来火了,强征劳工,不给工钱,延长上工的时间,饭食上还要克扣,这根本就没把这些劳工当人来对待啊!
饿着肚子进行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时间久了再好的身体也会被搞垮。
看来这些被克扣饭食所省下来的银钱也都进了那些贪官的腰包,这些当地所谓的父母官是何其的冷血、黑心!
“你带人给堤坝上的劳工们分发早上的饭食,午时和晚上不够的我自会出钱补足,让他们都吃饱饭再干活。”
说着,邵曦又掏出两铤银子扔给谢三。
如今手中捧着邵曦扔给他的这两铤银子,谢三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可是看在银子的份上,他又不敢多问,于是便点头哈腰地应了下来,跑去找人提着木桶帮忙为堤坝上的劳工分发饭食。
其实这些劳工每日吃得很简单,就是将煮好的米饭用竹叶随意地包一包,便按人头发下去,每人分到的其实也并不多。
但有总好过没有,好歹不用饿着肚子干活了。
可打开竹叶一看,里面竟然只是一些煮得半生不熟的碎米,甚至还隐隐地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邵曦抬手将谢三叫住,举着自己手中那包米饭对谢三问道:“堤坝上的劳工每日便是吃这些?你确定这不是拿来喂猪的?”
谢三一副扭捏难受的样子,低声地对邵曦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就算不错了!
“虽然只是些细碎的陈米,好歹还都是米饭,很多时候里面还会掺上不少打碎的稻糠,那个才是真的难以下咽!”
邵曦听到这话,气得整个人都蹦了起来。
“堤坝上的劳工每日劳作如此辛苦,就只给吃这些东西,岂不是要吃出毛病来?”
谢三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我们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上面送下来的就是这些,我们不吃又能如何?”
“难道负责此事的县中主事就没有将这些事上报给县衙吗?”
谢三满脸苦笑地回道:“官吏,官吏,官大过吏。
“县中的这些吏员在我们这些百姓面前虽然也会被称一声大人,可在上面那些官的面前,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拨下来的银子就那么多,他们也只能是尽可能让我们饿不死,他们自己都未见得能吃饱啊!”
谢三说得无奈,邵曦听得心寒。
是啊!为官不正,下边的这些书吏们就算是有心为民,也都是无能为力,难怪昨日宋鸿安会表现得那般无奈。
“谢大哥,回头你带人拿着这些银钱去买些好的白米和一些肉菜回来,让这堤坝上的劳工们好好地吃上两顿。
“既然官府克扣饭食,今后就由我来出钱让大伙吃饱吃好,守在这里的宋书令史和主事也都一样。”
谢三听到这话两眼放光,满脸的喜色,连忙给邵曦行礼。
“哎呦!那敢情好!只是要让公子破费了,我谢三代这堤坝上所有的劳工谢过公子!
“今后您几位什么都不用做,就在这青川江边吹吹江风,看看风景就好了,别的事情全都交给小的我就是了。”
要不怎么说钱能通神呢?
自打这天起,邵曦几个人不但不用去堤坝上工,谢三还弄来了竹椅、竹桌和竹床,连睡觉的竹棚都经过重新的加固,只供他们四人之用。
几个人每日就这样坐在青川江边喝着小酒,看着风景,那日子过得比宋鸿安和县衙里的那个主事还滋润。
几天下来,此处的劳工们都知道如今伙食的改善是拜这位小爷所赐,一个个对邵曦都是恭恭敬敬,搞得宋鸿安都没什么存在感了。
于是宋鸿安每日也跑过来凑热闹,几日的接触,邵曦倒是与宋鸿安越聊越投机,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县中主事因为每日也要到堤坝上去监工,自然是没有这种机会。
邵曦经过观察,觉得宋鸿安和那主事都是性情宽厚、品性纯良之辈,只是因为在县衙当差,很多事情就是看不惯也不敢说得太多。
毕竟他们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自己也要养家糊口,为了保住饭碗也只能忍着心中的不忿,尽可能将手头的事情做好。
虽然督造堤坝是他们二人的分内之事,但也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在县衙内并不受待见,否则也不至于让他们每日都守在这里。
想必那杜霖将他们二人打发至此,也是图个眼不见心不烦吧?
不过这也恰好给了邵曦机会,能从他们这里了解更多的细情。
“宋大人……”
“哎!邵兄弟,都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别再叫我什么宋大人,叫我宋大哥就好,这里又没有外人。”
几日来,二人早已是无话不谈,宋鸿安也早就不再将邵曦当成是被征召来的劳工。
此时,二人正坐在江边的竹桌旁饮酒闲聊。
对于宋鸿安来说,难得遇到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而邵曦除了欣赏宋鸿安的为人,也在试着从他那里了解更多关于名册和账册之事。
宋鸿安身为玉竹县的书令史,虽然在县衙之中没什么存在感,但这些事情终究是绕不过他的。
所以对于此事他就算涉入不深,也一定会知晓一二。
“宋大哥,这玉竹县乃至海竹郡强征劳工,克扣工钱,不仅是石头、木材和夯土,就连劳工们的饭食都以次充好,他们这么做难道就不怕朝中派下官员监察此事吗?”
宋鸿安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面前的青川江水。
似有感慨地说道:“这里远离中原京都,又是蜀道难行,哪位高官愿意不辞辛劳地到这里来?”
“难道就因为山高皇帝远,他们就敢如此恣意妄为,无视法度?这种事情做多了早晚是会被京都知晓的,难道他们就不怕?”
宋鸿安苦笑着看了邵曦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怕!他们怎么会不怕?
“可是兄弟你知道吗?这官场之上都是官官相护,敢欺上瞒下的地方官员又有几个?
“我虽并无证据,但也知道他们敢如此大胆妄为必定是朝中有人庇护。
“更何况将名册、账目做得滴水不漏,就算朝中有官员来走走形式,也是一样什么都查不出来。”
邵曦用大拇指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修建堤坝之事在朝中应该是归工部管,依宋大哥之见,这庇护之人应该是工部的吧!”
宋鸿安摆了摆手。
“倒也未必,此事与工部肯定是脱不了干系,但如此明目张胆常年贪墨朝中调拨的银子,就算是工部尚书也兜不住这么大的事吧?
“要知道,修造堤坝的可不只是海竹郡,我景元王朝江河无数,所造堤坝数不胜数,可近年来各地却是水患不断。
“至于原因,从这海竹郡便可窥见一斑,若不是上面还有人,想必就算是工部尚书也不敢如此。”
因为这些日子与邵曦接触下来,他发现这个看上去有些言行不羁的年轻人身上却有着一股凛然正气。
对堤坝上的劳工们十分关心,也常常会与自己聊起一些当地的民生之事,倒是颇有心怀天下的君子之风。
“上面……还有人……”邵曦禁不住自言自语道。
宋鸿安看着邵曦眉头紧锁的样子,心中也有些纳闷,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看起来对此事如此在意?
按说他只是个外地人,不管前来蜀地所为何事,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怎么会对海竹郡的事情如此感兴趣?
“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而已,不过就算朝中真的有人前来监察此事,从账面上也什么都查不出来的。”
“宋大哥是说……?”
“没错!以兄弟你的聪明睿智应该也能猜得到,所有的名册与账册都是有两套的,而玉竹县的正是由我经手。”
邵曦心中一喜,宋鸿安果然是知道一些事情的,看来海竹郡的事情已是初现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