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思鹏正自思量如何应对,只听得那小马道:“哥,你别说给兄弟脸兄弟不要,只是实在攒得急了,陈永廷那个狗东西和他手下又捶又打,且窝在那山旮旯缝里那么长时间……,嗨,这一泡尿若是洒在裤裆里,这丢人才真是丢得大了。”
褚思鹏听了,知道这是大实话,忙的伸手拍门。可任他如何拍的响,只是没人理。
小马道:“哥,急!”
褚思鹏皱了皱眉:“你就在这墙角将就将就吧。”随即为他解带。
果然好大一泡尿。屋内登时腥臊之气弥漫。
小马长长舒了口气,直叫舒服。那小王也不甘寂寞,也一并解决了。
小马笑道:“哥,这个人情好大,平生还真没叫人这般照看。”
褚思鹏正色道:“人有三急,恁他大罗神仙还是他三只眼马王爷,那也是谁也躲不过的,什么人情不人情的。”
褚思鹏随口说完这句话,心内却不由得咯噔一下子:小马、小王……小马、小王……,什么小马小王的,这是摆明了说他们是马王爷,不太好惹啊。心中立时不快,面色登时一沉。
褚思鹏心中这翻变化那小马自然不知,屋内昏暗,他面上变化自然也是看不出来,依然笑道:“哥,有你的。不过,在我小马心里这可是个大人情,兄弟欠着,兄弟记着。他日若能活着出去,必要相报。”
褚思鹏听他话虽罗索,可却透着真心,心中这才舒服了一些,正要说些客气话,陡然间听得响声“啪啪”,不绝于耳,只是远了些,有些沉闷,同时隐隐听得有呼喊之声。褚思鹏心惊:“国军撤退,倭鬼子压过来了?”
小马却点点头道:“嗯,打起来,大当家的出手了。”
褚思鹏道:“不是国军与倭鬼子打的么?”
小马摇摇头:“不是!你听这枪声零零落落的。哪像是正规军,那枪声,那炮声,这个不能比。你再听听,这枪声从南边还是北边过来的,我怎么听着是南边?”
褚思鹏一听,果然如此。
小马道:“可别死太多人,死多了可不好……”
褚思鹏心道这人还有些仁心,还不错。
“……哎!死多了,只怕我们两个要倒霉了……”小马继续絮叨着。
褚思鹏不由得莞尔,原来人家是为着自己的身体安危着想,又哪里有什么仁心了,倒是自己这心太善,把人想得太好了。
褚思鹏道:“这是什么道理?”
小马:“我们的人死多了,就怕会跑路。我们两个……,他们的人死多了,只怕会拿我们两个煞煞气,还有,我们的人死多了,如果是攻下来,这山套的人也要倒霉,魏老大会大开杀戒……,嘿嘿,那就不好了……,最后,这个地方,这里的人,会把这股气都撒到我们两个身上,倒霉的还是我们俩……”
褚思鹏;“这个由不得人了,谁知道会怎样。听说是要打赵圩子,真的假的?”
小马:“真的。魏老大要的是钱,要的是粮。你看这赵圩子,那圩子有多高!那防护楼有多粗实高大!没有钱谁会费那么大劲。这十几个村,哪个村有这个村富实,老赵家的财,尤其是赵成冠家的,旺着呢。”
“魏老大根本就不该让我们来,一拨一拨的派了好几拨,费那么大劲干吗呢,先前还顾忌着贾汪的驻军,只是这些国军忙着对付倭鬼,哪顾得了这么多?早打过来,还用想着什么红枪会?现在好了,两家联手了……”
褚思鹏:“你们有几成胜算?”
小马:“几成?那是手掐把攥的。谢笑良和他那几十个徒弟三四十支枪,是有些扎手,可是我们人多啊,枪也多。玩他们,他们根本不够玩,哼……”
褚思鹏:“听你说着很轻巧的事,这么说,这赵圩子很快就拿下来了?”
小马:“那是自然。”
褚思鹏:“不瞒你说,在这黄丘山套我也呆了三四天了。这十八黄丘那是村村有自卫武装,你们打赵圩子,其它村庄能不援助?我看,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
小马:“那又怎么样?哪个庄没有个土财主,这些个土财主,有的还行,有的就不怎么地道,就拿张庄来说,嘿嘿,对村里的人可就不怎么样。有几个人正要拿土财主出气呢,已说好了做我们的内应。要我看,这张庄八成已经被我们的人拿下了。一旦拿下,其他庄子他就怕了,自顾自都来不及呢,相互援助,我看他们不敢。”
褚思鹏听了,心中不是味道,勉强道:“也……也不能这么说。狗急了还跳墙呢,这些土财主,你们今天能动赵圩子的财,明天就会动他们的,这一点他们不会笨到想不到吧?”
小马冷笑道:“当然能想到!这里的事你才知道多少?明给你说吧,这些个土财主私下里给我们当家的好处可多着呢,为的什么?怕了!怕我们当家的动他们!只要我们当家的一天不动他们,我谅他们也不敢主动来捋虎须。”
褚思鹏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平时都是绑的些什么人?”
小马依然冷笑道:“什么人?有了钱不主动孝敬,眼头不太活的,这是一种;还有一种是家里也不算太富,可也算不得穷得挤不出来呢。太穷的,没用,挤不出来。太有钱的,保家局子办着,百余杆枪护着,我们自己也得惦量惦量。”
褚思鹏揶揄道:“你们还有怕的人?”
小马自然听得出来语中之意:“怕,自然是怕,都是为了口饭,真要命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得躲躲,犯不上。”
褚思鹏道:“不过,你可别忘了一件事,这个地方还有个谢笑良。”
小马哼了一声道:“那又怎样!”
褚思鹏道:“也不怎么样。可是我知道,他的这三四十个徒弟可都是本地人,哪个村没有三两个?这些个徒弟谁还没有个至亲好友,如今打起来,你说他们会不会帮,这还是三四十个人的事吗?”
小马不语。
“还有,”褚思鹏继续说道:“你说的那些个村中财主,大都与你们魏大当家的偷偷摸摸的,可是你们当家的都找上门来了,这些人就不能偷偷摸摸的让人与谢笑良相互援手吗?这还是三四十支枪的事吗?”
小马:“可是……可是……,这些人与谢笑良是不和的。”声音降了下来,明显少了一份自信。
褚思鹏:“不和?你是说谢庄的刘允光?还是张塘的张治远?又还是蒋庄的张兆岭?更或者是赵圩子的赵成冠?还是……”
小马:“别说了,这些儿你都知道?”
褚思鹏:“自然知道。”
小马:“你是怎么知道的?”
褚思鹏笑了:“怎么知道的,你们都能知道,我就怎么不能知道!”
小马一时语塞。
褚思鹏:“这些个土财主手里有多少地?不只是地的问题,还有名望!名望,懂吗?名利名利,名字在前,利字在后,有头脑的人首先要的是名声。这谢笑良在外混了不少年,一回到家又是收徒,又是联络红枪会,名声鹊起,出足了风头。这些个财主们要说与谢笑良弄不到一块去,只是这名声的问题,至于利益吗……”
小马:“怎么样?”
褚思鹏:“也不算有多大冲突。谢笑良手里那几十亩地,根本不算吗。根本不是巧取豪夺来的,谢笑良从外面回来,带了点钱,买了几亩薄地,大多数还是他家老太太做生意,一点点积的。”
小马:“老太太的事你也知道,你不是说在这个地方才两三天吗?”
褚思鹏:“这个老太太也算是本地名人,一个丫头十八九岁都能叫她活活给捂死,大儿子把自家女人给枪杀了,最后自己还不是死在济南监狱里?只剩下这个谢老二谢笑良。这种事传的比什么都快,我不问自有人在我面前提。”
小马:“说的一点儿不错,那丫头也怪可怜的。大夏天发烧了,老太太弄了些牵牛花的种子熬给她喝,让她出汗,盖上被,不让动。丫头嫌热想动,老太太硬是给按着,结果……。大儿子挺好的,就是媳妇,不守妇道……,这一家人……”
“这老太太可不是一般人,厉害着呢。她娘家是西北不远处杨家埠的,娘家人做糖果生意,有生意路,她学会了。嫁到谢家十来年,男人死了。她自己撑着一个家,着实不简单。男人死后,她把娘家的陪嫁全都给卖了,就是自己用的花裤腿也卖。自己到北面刘庄财主那儿给刘老太太做佣人,这个刘老太太是是她娘家的本家,对她也挺看顾。”
“就这样攒了钱就放利,收钱,买地,给这个谢老二上学……”
褚思鹏陡然间涌出一身汗:“你们就打听得这么清楚,难道也想过动动这老太太?”
小马话被打断,一声干笑:“嘿嘿,这个……,我不知道,只是魏大当家的就让我们打听呗。有些事,根本不需要我们去打听,自有人送上门来,你想混得好,可你身边的人未必便想叫你好,你好了,怎么显着他的本事?所以啊,各种事都有,内里要没有这些套路,我们吃谁呢?”
褚思鹏闻言惊悚:“还真有这等事!真有人坐地分赃……,一个人有几门亲戚,这亲戚有没有钱,你们也都打听?”
小马不语。
褚思鹏一声冷笑:“是了!绑了人,再挤不下钱来,那不是白忙活了?哎呀,这会儿我算是明白了,也得亏我没有钱,也没有个有钱的亲戚朋友,不然,也被你们给算计了,是吧!”
小马:“你一个逃荒避难的,绑了你有屁用。不过,前几天你在北许阳集上也怪出风头的,头都磕破了,这个头也不易,换了那几个钱。”
褚思鹏:“看来,还是算计到我头上了。”
小马:“有想动你的!不为别的,只为那王三台太招摇,集市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你那么多钱,可不一定是安着什么好心。不过,也幸亏你跑的快。否则……”
褚思鹏:“否则怎么样……”
小马没接话,转言道:“这个年头,混一口饭吃难哪,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谁都说不准……”
他一提饭,褚思鹏立时感到肚中饿得紧。
“……,做什么的没有,这个地方,地都搁谁手里了?你走街串巷见的比我多了,不要我说。没钱吃饭怎么办?有力的下井出苦力,枣庄矿、贾汪矿,还要说别人吗,我就做过,身子窝在地底下,那是人干的活吗?弄得好了,多活几天,弄不好,塌方、瓦斯爆炸、透水,连个尸首都见不了家人;不想出力,怎么办,你就得去扛枪。与倭鬼子干,死了也值了,好歹落个保家卫国的名,可就是怕窝里横,死在自家人手里,不明不白的。这几十年多少人,怎么死的,还要说吗?还有……”
“还有……就是我们这样的;那些没力出的,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四处走,拿个破碗,端个瓦罐,人家屋檐下低个头,叫声爷,好了人家给一口,不好,狗咬人躖……”
“就是这红枪会不也得想法子弄钱吃饭?他们向人收钱,是明的,也不比我们这些人强多少……,谢笑良收徒弟多多少少不也得要几个钱?”
褚思鹏:“这个可不一样,人家那是学本事交钱,是自愿的。你们这是抢。”
小马:“那红枪会呢?一贯道呢?黄沙会呢?中央道呢?有的时候这暗抢比明抢还厉害着呢!暗抢让你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至少我们这些明抢的还让人怕了,躲着走,就是死也知道怎么死的。你还真以为有人真心像供佛那样想交钱给他们?崮岘南边那茱萸山,山前那茱萸寺,多少年的老寺?北魏时就有了,千多年了吧!看那寺院烂的,药师佛就剩个半拉身子了!药师佛,就自己那张泥嘴都没人供了,身子也保不全,还佑人不病呢!和尚呢?施主呢?哪去了!没人给了,怎么办?自求多福,自想办法喽!”
褚思鹏:“这么说,你们抢、绑、勒索还倒有理了?”
小马:“不能那么说。我也不是说我们有理,这不是没办法吗?我们也得活着。哎哟,太难受了,褚先生!哥!爷!你给松松,就当做善事了,药师佛会保佑你的。”
褚思鹏听他一句话没说完,三个称呼出来了,还拿出药师佛来劝化于他,知道此人贼滑得紧,不由得更加警醒,只是淡淡的道:“你想松松手,我还想找个人喊声爷让他放我出去呢,我找谁去?”
“你刚才说一贯道,这一贯道你知道多少?”褚思鹏忙的转了个话题,不想让他再作纠缠。
小马抬起头来,吁了口气,口中喃喃语着:“一贯道……,一贯道……,一贯道……”然后动了动身子:“一贯道,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在你们峄县和滕县都有!像什么临城、兴仁、院山、枣庄镇这些地都有。”
褚思鹏:“领头的是谁?”
小马:“领头的?叫马……马……马延坤吧?”
褚思鹏:“那么说,是你们一家子喽!”
小马知道是挤兑他,笑了笑:“你说是就是了。有人想拉我入这个一贯道,我没答应。入了他的道还得交钱,也亏了没入。后来我听说还交什么功德费、齐家费、献心费、开荒费、忏悔费等等,多了,还要度什么大仙,交度大仙费。我都不知道那费是什么意思。”
“他们当中有人懂点医,就乱看,收钱,死了不少人,死了还说应该死。那个……那个……我的那个本家前年过来的,也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两年了,收了不少徒弟,也收了不少钱,作的恶也不算少,他们比我们毒……”
说着,小马摇了摇头。
小马:“至于那个黄沙会,我只知道在滕县沙沟车站东,声势也满大的,具体不清楚。中央道,在峄县驻地,那是一区,这个你是知道的。”
褚思鹏接道:“沙沟,那是滕县八区的地盘。”
小马淡淡的道:“管它几区。他们也挣不了我的钱,我也没钱给他们挣。嗨,这个地方,这道会门,太多了,像什么中央道、九宫道、赔钱道、中黄道、无极道、天香道、天仙道、青年道、万佛道、摸索道、五荤道、金丹道、归一道、圣贤道、一心道、金光道、乾坤道、正心道、黑沙道、孔孟道、吃消来道……”
褚思鹏听他一一道来,立时被惊住了。
那小马勿自慢慢道来:“……朝南海道、红光道、小刀会、红枪会、光莲会、眼光会、莲花会、白旗会、三元会、纯济会、同善社、春秋社……”
小马突然煞住:“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哥,你还知道有哪些,也说说!”言中大是得意,显然他对自己能说出这么多道会门也是甚为满意。
褚思鹏陡然间从吃惊之中醒过来,强压住心中的份敬慕:“别喊哥,早给你说了。咱们不是一路人。”
褚思鹏清咳一声:“你果然是个老江湖,见识不同一般。不过,这些道会门你还真没说全,单是峄县地区也得有五十多种,除了你说的那几个,我也给你说几个,你像五仙坛、大地坛、黄金坛、黄经坛,还有西华堂、前无堂,青……青门寺、青素坛道,万仙道、真法圣道、无权道、光莲道、皈依道、万福道、红云道,还有……还有……,一炷香,杆子会,还有……”
“……还有……,荐……荐……”
褚思鹏略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