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春是陕西人,他本想独自扮做商客,回西北老家种地去。可他身边有十几个献县士兵,过去是献县城的守军,撤离时随他断后,直到被清兵追杀到湖北地界。这十几人命不该绝,都还活了下来。却没有一个跑掉的,都巴望着双眼看梁春。那意思,他去哪儿,他们就跟着到哪儿。梁春劝他们说,趁着追兵还没赶上来,就都四散逃命去吧,人多眼杂,容易被追兵发现。有个士兵竟说,要死我们也死在一起。这话一出口,士兵们纷纷响应道:“就是死,也要跟梁将军死在一块!”梁春很受感动,便想,这些士兵是大明降军,加入大顺军没有多长时间,可是他们却义气、豪勇,对长官不离不弃,忠心赤胆,真是大丈夫呀。
梁春不想辜负这些士兵的期盼;他知道他们都是河北人,就想把他们带回老家,跟家人们团聚。回来的时候,十几个人先是乔装成伐木工人,后又扮做乞丐,走到河南地界,赶上山洪暴发,肆虐的河水冲垮了多地房屋,致使大量平民外出逃难,他们就混进难民的队伍里。十三个人没有一个倒下、落单的,梁春却打摆子站不起来,走不动路了。他跟士兵们说道:“你们到了这里,也算是脱离虎口了,由此往北大大方方地走,没人再敢抓你们。回家吧,找你们的爹妈去吧。”
梁春五十多岁,行军打仗时叱咤风云,倒也看不出年迈迹象。现在病倒了,人就显得神采尽失,萎顿不堪。士兵们没听他的话,他们从河岸边的淤泥里,扒出两根结实的长木,脱下身上的衣服,缠绕成可以承重的担架。强把梁春按到担架上,抬起他往北走。这天后晌,路过一个名叫羊角峪的村庄,迎面走过来一位老者。老者瞥一眼担架,看见梁春奄奄一息,便叫停下。拿手背去碰病人的额头,吓了老者一跳。急道:“他快要不行了,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呀?”士兵们不敢说实话,只说家里遭了洪灾,还没地方撂脚呢。老者就将士兵们领回家里。次日佛晓,昏迷多日的梁春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凉爽的屋子里,眼前端坐着一位白发老人。虚弱地问道:“这里是哪儿?您是谁呀?”
老者微笑道:“这个你先别问,吃口东西再叙。”喊来家人,给梁春煮了一碗热汤面。
老者是羊角峪的员外,姓卢,生有三儿六女。孩子们虽已成家,却没有一个离开他,就连六个女儿也都在羊角峪生活。全家人差不多占了小半个村庄。卢员外精通医术,乐善好施,因此名声远播。有病的人求他医治;谁家若是有了过不去的坎儿,都找他帮忙解决。梁春在卢员外家养病,目睹了老人的诸多善举,便不再设防,一天晚上,就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了。
卢员外没有感到意外,他笑眯眯地说:“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想它了。现在改朝换代,对朝廷是重新打鼓,另开张。对咱们老百姓呢,还跟从前一样,遵纪守法,好好过日子。梁将军年事已高,打打杀杀半辈子,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梁春道:“我的体力恢复差不多了,明天想与我的这些弟兄分手,各找各的出路。我的家小都被官兵杀光了,现在孤身一人。”哀叹一声,露出一脸的悲愁。道:“我现在只想回老家,给祖宗烧几刀纸,添几锹黄土。”
卢员外道:“你的那些弟兄,好像都不愿意离开你。拿笨脑子想想,要是打算各找出路,你醒来都有好几天了,他们咋还不走呢?我看呀,他们是舍不得离开你。”
梁春道:“是呀,我也发愁咋跟他们摊牌呢。发脾气赶他们走,又怕伤了弟兄们的心,要不然,咋办?”
卢员外道:“有道是,哪里黄土都埋人。梁将军若为你的弟兄们着想,我倒是有个好去处。”
梁春道:“您说,我们去哪里安身?”
卢员外道:“距离我们庄子十多里地,有个大峡谷,名叫壶嘴崖,那里头藏着野狼群,见天夜里跑出来祸害人。从打我记事起,就没见人进过壶嘴崖,也不知道里头啥情况。听我爹说过,他带人进去打过一回狼,结果死了三个人。那以后,就没人再敢进去打狼了。只好派人去守谷口,不让野狼跑出来。最近这些年,天下不太平,朝廷老打仗,壮汉差不多都给征走了,庄里的好劳力越来越少。”说到此戛然打住话头,慢慢品起茶来。
梁春道:“您的意思,让我留下来打狼?”
卢员外道:“光守也不是个办法呀,长远考虑,还得把狼打跑。”放下茶杯,笑吟吟地看着梁春,道:“暂时你们先安顿下来,派人轮班去壶嘴崖守谷口。等你把地形考察好,时机成熟了,再进去打狼也不晚。”
梁春道:“十几个大老爷们,吃喝拉撒的不是小事儿,天天吃您喝您,哪行呢?”
卢员外道:“你们的日常开销不用发愁,庄里人都能接受摊派。至于住么——”转头看着窗外,手指房子西侧道:“西山有个老君洞,老辈人说,太上老君在里头住过。仨月前,从沧州过来俩大汉,跟我家要吃的。我见他俩生活无着,像个没头苍蝇乱跑乱撞,就把他俩留下来,跟庄里人一块守谷口。他俩就住在老君洞,待会儿我领你过去瞅一眼,觉得行,就留下,不行再另做打算,咋样?”
梁春十分高兴,带上十几名弟兄,跟着卢员外来到老君洞。
老君洞已经看不出洞的模样了,宽敞的洞口装饰出前檐。前檐探出来有三尺宽,虽然没有雕龙画栋,上面的青砖青瓦倒也显得古朴大方。洞门贴上门框,装上门板之后,从外面往里看,根本瞧不出门里是个天然的山洞。
卢员外说,沧州来的那两位汉子,一个叫沈大明,一个叫杨二宝,都会些武术,刀枪棍棒耍弄得都还有些样子。梁春未见到他们时,早有人向他俩报告说,有一位大将军要到这里掌管打狼事宜,老君洞得给他腾出来当洞府。俩人听后非常恼火,心说哪里来的鸟将军,敢跟爷爷比试一下武功么?劲头攒下不等拿出来,见到梁春便跪地叩头,声泪俱下道:“梁将军,您还记得我俩么?”
梁春细看一番俩人的面相,怎么也认不出他们是谁,问道:“你俩怎么认得老夫?咱们谋过面吗?”
沈大明回道:“您还记得在献县阻击清兵么?我俩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见梁春愕然,杨二宝又道:“我们跟随窦将军引清兵东撤,活下来的,没几个人了。”
梁春点头释然。当时上城的抗清百姓近千人,梁春哪里认得所有壮士呢?这两位倒是眼毒,与梁春城上见过一面,就没有忘掉。梁春将他俩扶起,叙谈之后,知道窦志忠、窦四爷还活着,只是窦志勇已经不在人世了,便失声痛哭。
卢员外劝慰一阵儿,问道:“这个老君洞,梁将军还满意么?”
梁春抱拳道:“多谢卢员外搭救之恩。从今往后,您庄上的事,就是我的事。甭管是狼还是人,只要危害羊角峪的安全,我都会替您出头。”
卢员外从庄里请来木瓦匠,在老君洞的外面开出一个偌大的场子,场子一圈栽上木桩,紧贴山根挨着洞口,搭起十几间的木屋,专给士兵们居住。自此,梁春在老君洞住下来。身边的十几名弟兄,不再喊他梁将军,而是跟先前七八个守谷口的人一样,都喊他大王。梁春也有大王的做派,爱护弟兄自不必说,内心底下已经笃定了誓言:哪天卢员外过世,除了裱糊匠贩卖的那些陪葬品,还要找个活人给他当陪葬。他觉得唯有这样做,才算报答卢员外的再造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