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明天我再告诉你,到时候你自己看!”麻城踏进雨中。
这么多年,他单枪匹马游走于省城和西凉之间,游刃有余,现在突然出了岔子,这不是断他财路吗?他一夜没睡好,天大亮以后,脑袋有些疼,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容易挨到中午,突然,旅社有人通知他,有电话找他,他挣扎几下,才下了床,路过樱桃房间,门是锁的,哪儿野去了?皱一下眉,就去接电话。
麻城告诉他:让他去木木山庄。他没顾得上洗脸,出了绿月牙,叫了辆人力车,就去了木木山庄。那儿他不常去,和老板关系不错,到门那儿,他问了麻爷来了没有,掌柜告诉他,早来了,在楼上,208,他说声谢谢,踮着脚就上去了,找一下,号是连着的,很容易找得到,门关着,他看看没人,就弯腰贴着门听。
“薛彪给你多少?我再加一成!”这是陈渐良的声音。
不会吧?原来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找死!
“陈师傅,你这是插撬杠,用蛮力呀,天下生意无道,人有道,何必吊一棵树上?在省城这儿,做这种生意又不是我一人,还有外国人,你要不熟悉,我给你介绍,不能因生意毁了这么多年关系!”
“毁了就毁了,还可以建立新的嘛!”
“我能问一句,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得罪你了?”
“那到不至于,我就是看他不顺眼!咋咋呼呼。”
薛彪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这个食而不知其味的家伙在捣鬼,行了,他立刻从二楼抽身,回到绿月牙,马不停蹄雇了辆车,一路向东北,就回到了西凉城,这一回,西凉城酝酿着一场血雨腥风,以至于后来陈渐良冤死在牢里,都没想明白:这祸是怎样从萧墙而起的。
黄铃还是那样瘦,小麦色的脸上,笑容依旧如阳光灿烂,她挑着两捆柴,有些摇摆走着,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这时也就中饭前光景,街上赶集的人渐渐多起来,她依旧把柴禾担在李墨香家门边,偏一点,刚蹲下,还未得及抹一把汗,李墨香端着饭就出来了,“哟,黄姑娘,这么早?”
“占地方,不好意思,老在你家门口,碍不碍你家事?”一脸歉意。
“没事,你就占着吧,我也不用!柴不错,你自己打的?”
“是!”
“你是姑娘,不是小子,别这么拚命!”
“我弟不在家,给人扛活,家里主要是我,要吃饭嘛,别的我也不会!”
“要不你跟我干吧,每月两个大洋,怎么样?”
“我能干什么?”
“学着绣花呗,做我徒弟!”在那件事上,李墨香自觉亏欠黄铃,要在这上找补。
“我怕有闲话,再说,我也做不了主!”不好意思笑笑。
“那就回家问问你妈,下个集,我听你信,我是不忍心你把自己遭贱了,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我今天吃得早,所以……”
庄惠英刚从铺子里出来,想不到这天一暖,街上会有这么多人,走着走着,看见黄铃,象个小老头往地上一蹲,右手托腮,正瞅着熙来攘往的人流,她便岔过来:“你是黄铃吧?”
“是!你是……?”她有些不敢认庄惠英。
“你弟弟在我家里,你想想我是谁?”
知道东窗事发“你是黄太太吧?”她声音有些嘶哑。
正说着话,李墨香端着碗重新出来,“哟,是黄太太吧?”
“我知道你是谁?你儿子在北平上大学吧?”
两个女人没有把该问的话往深里说。
“是!你买柴呀?”李墨香问。
“不是!她弟弟在我家,我就走过来,随便打声招呼。”
“你娶了个好儿媳妇,听说你家酒厂开业了,一街两巷,赚足了好名声,何愁不发?焉能不富?黄老爷是不幸的,但你是有眼力见的,头几天,我撂远看见她了,形象是粗线条,心却是极细极细的!象琴弦,不愁弹不出好曲子!史健久史家该后悔了!”
“谁知道!不说它了,那种事翻篇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听人说新聘管家,是见过大世面的,恭喜你!”
“彼此彼此!你儿子必成大器,听说未来儿媳妇是西凉城大户人家的女儿?黄铃有空到我家看你弟弟,我还有事,陈太太有空再聊!”
黄铃难堪侧身向墙,只一会儿,庄氏就走了,象针扎在头皮上,刷刷刷泪水就滴下来,忍不住抽泣。
“你没事吧,黄铃,别听她胡咧咧,那只是他同学!”
梁一纹立在小墙跟,兀自一个人垂泪,黄兴忠就象迷一样从她生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几天,她特意走过黄记杂货铺旧址,只不过那门天天开着,进出的却不是黄家人,连名字都不一样,史氏百货公司,字迹崭新,她只是远远看着,黄家的事,在她心中引起过震荡,但黄兴忠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更没有人告诉她,黄兴忠现在去了哪里?呀,地上已经长出长长草芽,绿得养眼,风,淡淡的,象猫咪舔她的脸,他们曾经轰轰烈烈的爱,就这样荡然无存了?心不安,却无奈。
“梁一纹,你没事吧?”周兴池路过那里,他手中是一叠报纸,他刚从外面回来。
“是周老师,我没事的,昨夜不知哪来的野猫,在我家后叫春,我一夜没睡好,这会儿有点难受!”她转过身子,笑得很惨。
春天真美,女孩子真靓,“回去吧,要不了多久,就上课了,不会影响学习吧?”周没有过多停留。
酸酸地,软软地,跟在周的身后,眼前是模糊重叠的黄兴忠的影子,呀,柳树都已经发芽了,这个把月,心神不宁,云里雾里走,说不出的颓废,黄兴忠真的把她忘了?他过得怎样?不上学了,大把大把时间,他怎么打发?还在寂寞中悲伤?距离害了他们,她不敢问,不想问,不能问,何人知道这一切?黄花甸子几十里,想想都远,弯七弯八的路怎么走?是谁击碎了这个后来看似近乎荒唐幼稚可笑的玻璃梦?
凝重,象铅,比铅更麻烦,因为铅可以分解,这凝重,如水银,剪不断,分不清。
脚下有石子,抬起就一脚,直直飞出老远,无法排泻,这悠长寂寞,象绳子,一道道勒住她,挣扎徒劳无益,桃花开时日日晴,正是这蜂飞蝶舞,那个人不在她的世界中,世界才味同嚼蜡,索然无味。
迎春绽放,迎的是春,桃花炸裂,裂的是花,绿草刺绣,绣的是土地,她看见灰蓝的天空下,一只秃鹫盘旋翻飞,“叽—嘎--……”裂裂的颤音,呼唤同伴,脚钩子锋利如刀,刀刀血泪,梁一纹觉得她象一叶浮萍,被勇流激退,情殇裹挟,血泪正从那缝隙一点点渗漏,她慌恐不安起来,黄兴忠,你在哪里?你想让我寻死还是觅活?
她怎么啦?走得一步三叹,是生病了吗?周兴池无法揣测,这个青涩少女,此时心路历程,因为他的思绪被一封来自日本的热情扬溢的信,燃烧起来,他的好友郑一洋给他来信,信中详尽讲述国内外形势以及袁世凯之未来结局大胆预言,并告诉他:这是他的好友李某某的见解,并说袁世凯很可能会取消帝制,这让他心潮澎湃,他正在犹豫是否接受好友的建议:到中国的政治中心北平去,如果他有兴趣,将把他推荐给一个叫陈某某的人,他是中国开启民智的思想界泰斗信中还告诉他一奇人异事:他说他的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个曾经的神童,他叫林庚白能谋善断,说这个人林预言袁世凯只有八十三天皇帝梦,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一石激起千重浪,内心故有的平静,就这样起了波澜,外面的世界更精彩,以往心满意足的生活,突然让他厌倦起来,激情澎湃,一时间难已平静,兴冲冲双手攥成拳头,在一起互相对撞,疼得龇牙咧嘴,还在继续,他象斗牛士一样,跃跃欲试。
他的家在这里,有年迈的父母,有兄弟姐妹,虽然他还没有自己理想的爱人,但不断有媒婆光顾他的家,不少名媛淑女的相片,隔三差五转送到他手里,他看着一张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笑笑,就放下了,不置可否,这其中就有沈海南的女儿沈月英的照片。
“哥,你不会是挑花眼了吧?乱花渐欲迷人眼,我想一定是!”周莲梅这样问过他。
“哪有,我只是……”他并没有和调皮妹妹解释清楚,欲言又止,他在享受这种挑挑拣拣的过程,或许还没有那种能够亮瞎他眼睛的女子出现,所以他象个神射手,正在拭目以待。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苏轼的激情和豪迈,一下子感染了他,他空手斜身做射箭状,右手推,左手拽。
潮起潮落,议论的声浪象大海,不安分摇晃着,父母眼巴巴,并不能换来儿子一蹴而就,这种拖沓,让一些人望而却步,许多仰视的目光,正在跌落,耗不起,等不起。
正在他无着无落的时候,这封信恰似一江春水,将他日渐淤塞的心口,一个猛浪冲出个可以恣肆奔腾的豁口,但他的内心抓狂,习惯于这种清风习来水波不兴的日子,所以他在倾扎,犬牙交错的内心,让他欲罢不能。
偷窥,就那么不经意地偷窥一下,心象跳蚤一样,灼热,烫了一下,梁一纹怎么有这种让男人颤栗的目光,哆嗦,一如风中之竹,他不敢对视,却忍不住心驰欲往,他说话声大,又心不在焉,漏洞百出,让那些不明就里的学生,哈哈笑到弯腰,老师的癫狂,不在状态,并没有引起梁一纹深度关注,她甚至情绪低落到没有听清老师在讲什么,同学们在笑什么,她在自己的世界中神游,悲伤。
周兴池很快意识到自己说话跑题,而且是对牛弹琴,悲哀地想:一个小丫头片子,何必在她身上浪费心思,不解风情,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梁一纹还在自己思绪中。
黄安正在饮马,这时距离天黑,也只有一袋烟功夫,庄惠英靸拉着鞋就走出来:“黄安,你姐在家有事没?”
太太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拎不清分量,㧟㧟头,不好回答:“要说没事,也有点儿,可那些全是鸡毛蒜皮,要说有,可事也不大,太太,你什么意思?”
“你明天早上回家一趟,问问你父母,愿不愿让你姐来我家做事,酒厂虽说刚上马,将来还要扩大规模,指望兴忠他们,肯定不行,要招人,这弄饭成了问题,你问她愿不愿来?每月两块大洋,嫌少还可以加一块。”
“我想她一定是愿意的!”打柴卖,就算可以象男人一样拚尽力气,也不一定能挣下两块大洋,两块大洋放到市场上,那得买多少白花花大米?装袋子,他黄安扛不动呀!“我替我姐谢谢您了!”
“就这样说!”太太拧身就走。
黄安站在苍茫中,忍不住泪水花花。
“哞—……”不远处在马厩里吃草的黄牛这么温和叫一声。
太阳跌落,希望破灭,生活无序,一直扛着责任,备受生活生活欺凌的黄安,落泪了,虽然不象小河,哗啦欢快流淌,但泪如泉涌,打湿了衣襟,从小到大,他没有穿过一件新衣,也很少吃上一顿饱饭,不是他没有努力,而是他一直处在生活夹缝中,苟延残喘,这会儿,生活突然裂开一条缝隙,让他看到生存的可能,想到这,他莫明激动起来,按奈不住情绪在翻波荡浪,为了口吃的,他到了黄家,应该说:身处本家,本家待他不薄,有时候,他会把一些东家吃不完东西,乘着夜色送回家,黄德荣那个废物和李氏贪婪又舍不得的表情,让他羞愧难当。一个穷字写尽他的尴尬和五味人生。
他没有象以往那样,在灯下做事,而且熄了灯,仰躺在床,看着窗口的繁星,听着牲畜有节奏的吃草声,体会下等人的幸福。
陈渐良仰躺在马车上,信马由缰,前头有人掌眼赶车,他舒服地感受春的妩媚,想想麻城,心中就乐开了花,薛彪在西凉城一枝独秀的局面,就这样轻轻一敲,被击碎了,从此以后,枪这种利润极大的的买卖,他也可以不经意插上一脚,至于什么时候完全替代薛彪,他相信:那样的日子为期不远。至于怎么折腾收拾薛彪,他还没有最终想好,虎口夺食,是有风险的,更何况薛彪在会友镖局呆过,虽没亲眼见识过他的三脚猫的功夫,身宽体肥的薛彪,矫健的身影,透露出练家子的敏捷,也许,这些年日子过得太安逸,他的武功也许日渐荒废,但他一直独来独往,一定不容小觑,对付粗人的方法,是智取,但薛彪粗中镶细,又让陈莫明发怵,前往省城淘金的路,并不太平,但每一次都能有惊无险,这说明薛彪有手段,这条路上,花了马帮不少银子,要不然,走不了太平。
枪在陈渐良屁股下,硌着他,他却懒得动。暖春如女人的妩媚,让他酥软,他抬一下头,往回走的路,还很长,不知不觉他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