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镇长,你追着进来是什么意思?”陈夕红放下病人,直直走过来,“我们这里是药铺,既不是老爷大堂,更不是你镇公所,要真有什么事,出去谈!”她并不友好,也不能友好,对于男人的憎恶,是从史凤琳开始的,她的青春来去无多,是她从一而终的执着吗?显然不是,而是对男人的失望,让她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事业当中,陈啸虎和史凤琳一样,信不捎,书不通,迷一样消失二十多年,斗转星移,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包括当初的情感震荡,都变得波平如静,史回来了,人们相信:有一天陈也会回来。
“抓……抓药不可以吗?”
“我看你就是来找碴的,镇长大人劳苦功高,要不要我给你打上一针?针到病除。”
“不用,那倒不用!姓白的,今天算你运气好,咱们走着瞧,别以为嫁给黄兴德,就有了黄兴忠的庇佑,早晚有一天得把我们之间的新帐老帐算一算!别以为老子鞭长莫及!”拧身子走出去。
“多谢妹子相救!”
“嫂子,你坐!不要客气,这种人怎么当上镇长的?我就纳了闷,那苏县长怎么就让这种人渣当了镇长?嫂子你怎么得罪他了?让他象河蚌一样紧紧咬住你不放?”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还在土木镇上中学时,就被他盯上了呗,上我家提几次亲,我父母亲不同意,我更不同意,后来……”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我明白了,都是你这张招人稀罕的脸惹的祸!”
“我这脸怎么啦?”白巧珍捏捏自己的脸,脸儿涨得通红。
“你稍坐,我给她开点药就来,你跟我来吧!”陈夕红对另一个女人说。
“你怎样啦?”陈夕红再次回来,那个人拎着药,和她打招呼走了。
“就是……就是……那里头有难闻的味!”
“是痒?是疼?”
“既不痒也不疼!站在风口中,能闻见!”
“没事,有白色粘稠状东西吗?”
“有!”
“还有别的感觉,要不你来里屋,我看一下!”
“那多不好意思?”
“我不是女人吗?嫂子,矫情啥?我们都是女人!来吧!”
抓了药,临出门,陈夕红再三叮嘱:“嫂子,你们最近别……”
“我知道!”
黄兴忠从龙泽,再次回到焦原镇,正赶上刘新军带着他手下污合之众,从镇上往县城撤,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见围观百姓,显得耀武扬威,看见黄兴忠,忙从马上跳下来,一抱拳,“黄老爷好,黄老爷贵安!”
黄兴忠只得让达子停下马车,一抱拳,“刘司令这是……”
“奉胡师长之命撤回县城,日本人在龙云煤矿,蠢蠢欲动,东北教训深刻,为防意外,这也是万全之策,战端一开,那可就……”
“那刘司令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向东送走了刘新军这尊瘟神,心情好起来,就把黄兴忠迎进镇公所,双方客气一下,坐定,有人上茶。
“请!”沈做了个动作。
“不客气!”黄兴忠说不客气,就真不客气,端起茶,吹吹,吸得滋溜滋溜响,看着沈就是不说话,甚至干笑两声。
“是狐狸,就把尾巴露出来吧,不要再藏着掖着,你我就不用这样了吧?”
“沈镇长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
“你做完了生意,从龙泽不直接过了响水呗,去黄花甸子,你曲里拐弯,拐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绕着玩?你有那闲功夫吗?还给我装出无事人的样子,你精明到骨头里,你是算准了我要吃你的药,别人要想从你手里诈出个芝麻来,得拿三个绿豆来换,说吧!”
“还是我在梅家山那儿和你说的那档子事!”
“不是我不应你,西英这孩子就那么差,不入你的法眼?长幼有序,你可是给我出了个大难题,更何况小女不易驾驭,你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那就当面鼓对面锣,往敞亮里说,凡事都要试试!”
“你个老家毛子,这么算计我,还得由你挑着来,你凭什么跟我这样挑三拣四?”
“就凭咱俩这一二十年交情,如果你女子不稀罕黄花甸子,西凉城龙泽城凭由她挑,这总成了吧?”
“这事我说了不算,得问问她本人意思,有件事,我倒是想问你一下!”
“什么事,你说!”
“你说我要是弄一支武装得不少钱吧?”沈盘算这心思已经很久了,只是左右为难.
“是以镇公所名义还是你私人的?”
“这有分别嘛?”
“有!镇公所可以考虑量的问题,私人的,可以在质上做做文章!”
“那枪好弄吗?”
“有钱遍地就是!”
“哎,我听说:你在西凉城买过枪!”
“隔这么远,连这你都听说了?”
“认识几个人,你要想弄,没问题!”
“你下趟什么时候过来?”
“说不准,我想先去趟西凉城!”
从镇公所出来,一路上晃晃悠悠,眼看着就到了塌河谷地,春暖花开,有些醉人,到处是草长鹰飞,太阳远比女人豁达得多,让人在车上摇摇欲睡,北门河欢快地流着。
“老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看一个朋友!”
“什么样朋友值得你这样?”
“你不懂得,一个值得深交的朋友,不虚不假!”
“老爷,这路上有土匪!”
“没事,他们是义匪!”
“啥叫义匪?”
“专抢本地大户!”
“你不算大户吗?”
“算,我是个走马舀(方言:行踪不定生意人!)子的,身如浮萍燕轻行!”
“我听说祖上是在西凉城开店做铺的,你为何放弃这一传统经营模式?”
“断崖式等水喝的方式,不适合我的个性,我喜欢到处跑,过去只是代卖产品,现在我是推销产品,过去赚的都是苍头利,现在嘛……”
“叽—嘎—”一声苍凉,“噗--!”象块沉重的石头,一只秃鹫栽在车前头,那厮还在扑腾,钩子一样的爪子,把麻袋抓出刀割一样的痕迹,一滩血污,溅得到处都是,污污地象朵绽开的花。
“吁,吁吁……”达子心惊肉跳,勒紧缰绳,他还没有侧转身子,黄兴忠已经惊起来。
看看车子,才环顾四周,从旁边的超岭上,有个黑衣人,拎着把枪,驰马而来,到了车跟前,跳下马,一抱拳,深施一礼:“对不住您老,刚才孟浪,让您受惊,那厮我盯了它好久,才一枪打中的!”
“没事,好枪法!敢问英雄是……”
“英雄配不上,草莽一个,在下顾天成!”
“你住在了苍苍茫茫山岭上?”
“昂,怎么啦?不能住人吗?”
“距我所知,这里距离剪子梁不远,你就不怕招惹点儿是非?”黄兴忠那嬉笑不明的眼神,有几分兴趣的样子。
“我与剪子梁一水之隔,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噢,明白了,达子,把顾英雄的鹫拿给他,顾英雄,在下黄兴忠,走街串巷做点小本生意,今日黄某有事,他日必然登门讨扰!”黄兴忠坐车上,冲马上的顾天成一抱拳。
达子拎着沉重的鹫,双手向上举,“您拿好了!”
“谢谢!”顾天成一抖缰绳,策马绝尘而去。
“好身手呀,这些悍客,他日必有一用,走吧!”
北家还是那样,不管有人无人,白天黑夜习惯关门。
黄兴忠从车上下来,上去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是北风。
“是黄老爷,稀客呀,请,你怎么想着来我家了?莲云,给黄老爷倒水,这是你上次说的达子吧?看着机灵!”
“北老爷,我笨死了,平日跟少爷小姐识得几个眼面前的字,其他的一学就忘,当时还有点数,过后忘得一干二净!”
“里面请!”走过前院,就到了中院,往东走七八步,门前有丛竹子,就到了客厅。北风挥下手,“你们今天来巧了,我在家整理皮子,要不然这时间,你根本看不到我!”
两个人一站一坐,李莲云倒了三杯水,用托盘端过来。
“您好,太太!”
“哟,嘴挺甜,你也坐吧,我们小门小户,没这么多讲究,比不得黄老爷家家大业大,规矩多,这孩子不错,玲珑着,你叫什么?”
“回太太,达子!”接过太太手中的茶。
北风坐下,李莲云端起空盘子,“你们聊!”就走出去了。
“黄老爷今天是……?”
“拐个弯,歇歇脚,会朋友,震声的事还拖着?”
“可不是,这乔木匠还讹上了,这两年如果不是我父子努力,加上以前有点家底,就被这事拖垮了,付出这么多代价,多活一年多,反正是被这事整惨了!”
“就没想过别的招?”
“骑虎难下呀!”
“对付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人,你得有办法,一家人被拿捏在那儿,多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着,以震声手艺,什么样女人讨不下?”
“还望黄老爷支个招!”
“对付小人得有阴招、损招,你就直接让老巩给他传个话,就说这门婚事算了,让他们退财礼,准备着另娶,以往所花钱财一分不能少,你看他会不会慌得象风中之竹,这二年好人做不得,索险急赖,明显是拿人头兑汤!”
“他那就是个无底洞,哪有彩礼给你退?那我北风成了什么人?”
“脸面这东西,有时坑死人,听我的,准没错,你爷俩在北门河英姿飒爽,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受此拿捏,你冤不冤?”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你这么四两拨千斤,轻轻一点,让我茅塞顿开,佩服,实在是佩服!你等着,我得送你几张皮子!”
“使不得!使不得!你要这样,朋友今后没得做!”
从北家出来,太阳有些西沉,若有若无,听得见狼嚎声,悲苦地在哭。
汽车,黑色的汽车,在福祥药铺门中停下,从上面下来个卫兵,脖子挂着SMG,一只手在扳机上,另一只手开门。
史凤琳一身戎装走下来,伸伸懒腰,腰间皮带上,挂着把驳壳枪,一脸冷竣,跺一下脚,对卫兵吩咐道:“你们就不要进去了!回头别吓着她!”这时太阳几乎掉在地上,信步走进去,“夕红你好,我回来了!”正在看书的陈夕红慢慢抬起头,怔怔看着来人,如果不是起忆中这张脸,她几乎认不出来这个人了,胖了,也老了,陌生的疏离感,让她不敢相信:岁月真的是把杀猪刀,金银铜铁一起削!改变的不仅是容貌,还有早年象树一样栽下去的信念,她本能哆嗦着,“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夕红,我是你的凤琳,你认不出我来了吗?”他脱了帽,甚至把头发往上抚了抚。
陈夕红直勾勾看着他,当年这个意气风发的人,变老了,变冷漠了,那个下着淅沥小雨的日子,他是那样的冷酷无情,是那样决绝,连母亲去给他拿她给他准备下的东西,就等不得,后来,除了一两封信,就再也没给她留下什么,无语,默默无语,豆大两颗泪水跌跌撞撞滚出眼眶,委屈,悲伤,愤恨,逆流成河,在他出现的那一刹那间,在心河中汹涌澎湃,“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不死在外头?你到底回来干什么?”终于绷不住了,哽咽,痉挛,执着的信念墙倒屋塌,崩溃了,伏在桌,哭泣有声,书象只中弹的大雁,重重跌到地上。
第14章:
1
史凤琳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搓着手。
往事如潮翻滚……
“夕红,我对不起你,我就是个混蛋!孙先生说:革命倘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正是遵循这一谆谆……”
“别说了,你去革命吧,我没有拖你的后腿!……”
“好夕红,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我……总之是我不对,我向你检讨,我错了,可这么多年,我并没有辜负你,我一个人四海为家,四处漂泊,现在革命成功了,我希望和你一起过好日子!”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头,把一只手插进她头发里,看着她双肩一耸一耸在抽动,二十多年的委屈,象冰山一角,在融化,在坍塌,心中无限酸楚,让他也哽咽了,曾经的爱,曾经的恨,曾经的抓狂,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就葬送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里,心生悲哀,凉意泛上。
女人猛地站起来,泪脸朦胧,扑进他怀里,用头冲撞着他,双手象两条蛇在身上抓狂,然后,攥成拳头,捶着他,只有几下,哭一阵,用嘴猛咬他的衣服,咬不动,上移,踮着脚,去咬他的脸,象河蚌那样,死死地,咬出血来,男人只有忍耐,然后,将她整个人抱起……
第二天早上,史凤琳携着有些羞涩的陈夕红,回到了黄花甸子,她如一抹斜阳,安静跟着他,他的卫兵,挨家发贴子,要请客,一家一个,并且不收任何财礼,这让那些穷苦人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