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祐四年,春,沧州城郊外码头。
河面之上,船只星罗棋布,一眼望去只觉密密麻麻,甚是稠密,然每条船都走着各自的航道,井然有序。
不断有停入码头的船只,靠近岸边,而岸上仓库鳞次栉比,俨然形成了一个欢闹的坊市。就依托着码头边上的生意,客栈、酒馆、药馆门前,各自扬着自家的幡。
数以万计的漕工在此处忙碌,人潮如涌。
夹在货运码头之中,还有一片仅供客船停靠的泊位。
如今在入京之前,或南下出京,都是要经停沧州一回。一是见一见大名鼎鼎的安京侯所新建的城池,二是在沧州补给,或是干脆就在沧州卖货补货,多赚一笔利润。
而从客船走出的侯应遴与旁人的心思不同,他此行竟是回乡。
他出身沧州,早在六年前考取秀才,又有学政的推举,得了贡生的身份,前往京中国子监读书。
在国子监进修了三年之后,却在隆祐二年的恩科之中,与登榜失之交臂,没能得再进一步考取举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本是意气风发的闯荡京城,但因为寒门出身,又无功名傍身,在京城是寸步难行。
贡生是能做官的,由吏部指派,到地方为学正、训导,或者更偏僻的地方为知县、县丞、教谕等官职,起点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京城的贡生实在太多了,像他这种成绩不错且完学的,随便在巷口丢个砖头,没准都能砸倒一个,而他更没有人脉,这种对人名才有官职的事,根本轮不到他。
在京城混不下去的日子,最为难捱。
后来,他收到了家人的书信,得知沧州如今的情况,各行各业也都缺少人手,便颇为遗憾的回到了家乡。
在京城时,他也略有听闻,如今是安京侯岳凌主持沧州各项事宜,而且传得神乎其神,说沧州有追赶苏杭之相。
他虽然没去过苏杭,可他是从沧州出身的,亲眼见过沧州是有多困苦,怎与自古繁华的苏杭相提并论。
安京侯抗击北蛮的时候,他也在城中,在夹道欢迎安京侯得胜归来时,内心对安京侯的钦佩之情自是溢于言表。只是一地主政,夸大其词,夸耀功绩是政客的通病,因为是安京侯在此,他还只是抱有怀疑的态度。
若是在其他的地方,修个水车,就会当做修了条水渠,上报之时就是挽救千百人家,这些都是见怪不怪的官场套路了。
侯应遴以为安京侯也免不了俗,他归来,主要还是寻个差不多的营生,奉养家中高堂。
可一到码头,他都禁不住揉了揉眼,竟然真以为自己来到了苏杭。
船载绮罗,人烟稠密,和他记忆中的沧州,完全对不上号。
就算是这码头,都大了好几号,更别提从船上就能眺望到的坊市,砖石铺设过的通路一眼望不见边际,似是直通向城内的。
“船家,这是哪啊?”
“这是哪?你船票到哪就是哪啊,撞客了不成?快下船,我们还得赶着去漕运会馆歇息呢。”
“漕运会馆,又是什么东西?”
侯应遴茫然无措的被人群推着走,直到出了码头,来到坊市的大街上,他的脑中仍是一片恍惚,还没清醒过来。
家乡故土,今时今日竟如此陌生。
他记忆中,出码头到城内的距离,这路程是飞沙遍天,两边都是水淹的荒田。
而今日,两边尽是屋舍,眺望远处,稻田连畴接陇,往来尽是劳作者。
“客官,可是初到沧州?用不用小的给帮你指个路?”
斜角里钻出一少年来,着了一身粗布麻衣,虽然衣服是补丁摞着补丁,但洗得涓白,倒也有几分干净,不惹人讨厌,面上则是笑嘻嘻的讨好着。
侯应遴本想说自己是本地人,可望了望街面,眼下也与外乡人无异了。
“小哥,这沧州城往哪边走?”
在侯应遴审视着少年的同时,少年也早就将他的衣着相貌打量了一遍,书生的方巾儒袍,一眼便能看出身份。
笑着道:“瞧这位相公的打扮,也是来清风书院谋差遣的吧?”
“清风书院又是什么?”侯应遴心里纳闷的紧,当面还是与少年塞了一个铜板,“小哥若是熟知里面的情况,不如给我介绍一二。”
少年拿着铜板,欢喜收进了怀里。
他最喜欢看外地人没见识的模样,还能有赏钱领,遂侃侃而谈道:“相公此时来的正是时候。”
“如今清风书院开了第三个年头了,前年头一回乡试之后,去年开春竟有一人高中了进士老爷,当真了得。书院的名气愈发大了,往来求学求差遣的人也多着呢。”
“相公若是个秀才出身,那进门就可以当个学正,若是个贡生出身,那至少能做个直讲,当然这都是没官职的,只是书院按照国子监来设的,大家习惯这么叫而已。”
侯应遴疑惑道:“贡生出身,最差也能当一地教谕,在这书院里,竟然都不能与博士相比,上堂授课?”少年讪讪笑着,“相公当是贡生出身吧?书院刚建时,贡生是行的,如今直讲之上都是举人出身的老爷了。老爷们还没领到官职,就在书院中一面授课一面进考,贡生的确不够看了。”
侯应遴愕然当场。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努力,没想到家乡更努力,自己竟是被家乡都淘汰了。
“为何沧州城能罗网这么多的人才?”
一说起此事,少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那自然是因为侯爷了。侯爷名声在外,想来投靠的幕僚不计其数。当然,侯爷自己就是兼有文武之能,哪用得上幕僚,便都去侯爷手下各处当差了。”
“书院是侯爷最重视的一项了,每年拨银都按万两计,如此富有还怕没人来投吗?”
“侯爷说,下一次春闱要再有功名上的突破,就算是有业师考中,侯爷也会赏赐。如此,清风书院便是自下而上都在学,学风甚厚呀。”
自这少年开始说话,侯应遴脸上的惊讶就没停过。
若真按照少年所言,这清风书院比国子监学风都浓厚,国子监作为大昌第一学府,可其中求学的学生却良莠不齐。
如他这种学政推选的,都是来路正的了,还有大量的恩贡、附贡、增贡、廪贡,只是凭借银两或关系便能在其中读书,这种当属害群之马,学了个狗屁不通。
可坏容易,学好难。这就是这一批学生,就带坏了如今国子监的风气。
致使每次科举,国子监就考不过江南出身的学生。
堪堪回转过神,侯应遴面上挤出些许笑容来,“小哥谈吐不凡,看来也是读过书的。”
少年连连点头,“读过,我去乡里的义学读过书,但是家里孩子太多了,不能人人都读,我便只能来城外做些指路的营生了。相公可是要进城?城里的好地方可就多了,我带相公走一遭?”
侯应遴又给少年三个铜板,“好,那就有劳了。”
少年喜笑颜开,讲解起来更是卖力,“要说城里,最好的去处莫过于崇正楼了,此楼旧时为黄家园林,是侯爷主张修建的城中第一景,到处亭台楼阁,花鸟相随,最高的一座提名‘崇正’意思就是后来者,要以黄家的故事为鉴。”
“若是说起黄家,这故事可就多了,若是相公感兴趣,我便在路上给相公讲了。”
“不管如何,当下黄家园林大部分都被清风书院征用了,崇正楼今年修成之后,才开始对外开放,在崇正楼还能听到书院里的读书声,自是相公最好的去处了……”
侯应遴颔首,“好,那我们就先去看看。侯爷当真了得,若不说这是沧州,我还以为是什么富饶的地方。”
少年也是笑道:“那是自然,我们便是土生土长在沧州城,也难以相信沧州有今日呢,更何况是外地来的相公您呢。”
侯应遴自嘲笑笑,而后摇了摇头。
……
被沧州全城上下军民百姓所尊崇的安京侯岳凌,此刻反而就在城外。
如今正值五月,气候适宜,正是田间插秧的时候。
连年的耕耘,沧州城的荒田开垦过半,统计登记上鱼鳞册的田地,如今就有五百万亩。
沧州的粮食如今不但能自给自足了,还能反哺京城,多余的粮食都能换作银两。
而新的一年到来,岳凌自是也不敢怠慢。
虽然诸事缠身,但有些事还是要亲力亲为的。不能巡查各地,但视察沧州周边,是免不了的。
而今日,他更是带着小姑娘们来外面透透风,她们也是在房中憋得久了。
“侯爷!?”
“见过侯爷!”
田地中劳作的百姓,见得岳凌来此,都赶忙丢下了手里的活计,与岳凌问好。
岳凌抬手虚扶,“不必多礼,各自忙着就好。我也是随便看看。”
说着,岳凌在一位老农面前落了马,在他背后的箩筐中拨了拨,“今年的秧插的如何?”
“回侯爷话,没出什么差错,都是照常做事的。”
岳凌颔首,将老农身上的稻种接了过来,而后脱去了鞋子,挽了挽裤脚,手指圈着一片地道:“今日得闲,这片地我帮你种了,也是带她们体会一下种地的不易。”
老农诚惶诚恐,“侯爷,这小老儿怎么敢呢……”
第二章晚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