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上。
附着在‘老七’身上的永晋帝在经过了短暂的迷失过后,他迫使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身份转变,认清楚现在的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而对于永晋帝而言,尽可能吮吸他能所知的信息,并且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这个名为‘老七’的小卒记忆中,永晋帝只能从一片空白、茫然的经历中,抽离出少数不多有用的消息。
一个出生以后就在种地的农民,这几年身逢乱世被迫从军,永晋帝从‘老七’的记忆中,能够抓到的有用内容实在是太少了。
能让永晋帝确定的是,他仍旧身处在大周王朝,不过年号已改,现在的年号是开阳三年,而开阳之前的年号,正是自己的永晋。
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在永晋之后的时代,再根据眼前这个兵士不经意间说出来的‘晋王’,这就让永晋帝更加确定了这个信息。
年号替换其实又侧面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他永晋帝.已经是驾崩了。
就在永晋三十年的时候驾崩了。
不然的话,不可能会改变年号,只是永晋帝不知道是他的哪一位儿子继承了江山社稷。
永晋帝更加不知道的是——晋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边,出现在南方。
包括这支能够拥有十万级别武装的贼军,又是完全出乎永晋帝所料的实力。
这让永晋帝迫切地想要知道,在‘他’驾崩以后的大周王朝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
是怎么能让南方有那么强大的一支贼军,还是有了武装的贼军。
‘老七’的阅历、身份、地位实在是太低了,这就让永晋帝的视角很是扑朔迷离。
眼下的永晋帝,也只能从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兵士口中去探索真正的时局和情况。
“这支贼军为何不直取应天府?”永晋帝嘶哑着开口问话道:“此地位于长江中游,水路交通便利,四周又被低山环绕,自然形成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要是贼军打下应天府,南方形势就在掌握之中了,打这个小小的鄱阳,意义何在?”
韩顾神色意外,由于鄱阳城已经固守了很长一段时间,上下的人手变动,流通很快,很多人都不熟知底细。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战勇猛的人提拔速度很快,韩顾最开始只是无名小卒,现在已经破格晋升,统领一支百人的小队。
如今,正是韩顾过来接收残兵,收拢城内一些已经失去编制的将士,像‘老七’,就是韩顾刚刚交接的新部曲。
所以,对方能说出这样的话,至少证明了对方在军事之上是有认知的,最少也了解南方的基本地形。
“我听说是在长安的朝廷,被叛臣杀了一个干净。”韩顾适才那般说话,也是为了稳住收拢下来的残兵还有作战的意识,告诉他们有活路,但必须要拼命去搏。
不然军心溃散,别说立功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周全都是问题。
‘老七’这样说话,韩顾倒也不吝啬他所知道的消息,在这种紧绷的状态下,能说话反而是一件好事,还能缓解一下快要崩溃的情绪。
“晋王是大周王朝为数不多尚存下来的宗室,这支蚁贼是为了推翻大周而来的,所以扑杀宗室,对于蚁贼而言是‘名正言顺’的事情。”
“不打应天府,更多的是因为应天府的周围,还有朝廷的平叛军,他们的力量比起我们荆州这一带的官军要厉害的多,而且荆州在南方也算富庶之地,打了下来,蚁贼的实力也会倍增,并不是说一定要打下应天府。”韩顾冷笑一声,他随手拿了一个树枝,空手就画了一个大致的地图出来。
“他拿下应天府,要面对的压力比打下荆州的压力要大的多。”
“虽然朝廷已经失去了控制平叛军的力量,但是平叛军也不可能坐视你蚁贼做大。”
“而晋王那可是大周宗室,哪天和平叛军有了联络,立刻就能形成包夹之势,吃掉蚁贼。”
韩顾将两个箭头从不同的地方围拢蚁贼所在的地方。
“蚁贼能够做大当然不蠢,与其被人莫名其妙围在这里,被当成一锅饭吃咯,不如先打掉一路,这样一来,就没有后顾之旅,也不怕陷入多地作战的境地。”
“现在的蚁贼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后勤,都是打到哪,抢到哪,以战养战,来补给军粮,所以不具备这种分兵作战的能力。”
“打荆州,就是想破掎角之势,建立一个大后方的粮仓,而现在.蚁贼打了鄱阳那么久都没有打进来,估计粮草也快到了他们的极限了。”
永晋帝的内心很快就沉入了海底,现在的他,这才明白这场战役到底有多么的惨烈,偏偏还极为险要。
若是输了,大周等于说是彻底灭亡了。
更加让永晋帝感到震惊的是,大周朝廷居然发生了这样惨绝人寰的变乱,有人竟然能杀进长安,还把大周王朝的宗室们族绝罄尽。
而就是这么一桩大事,从‘老七’混乱的记忆里,永晋帝根本找不到这一道信息,或许是‘老七’作为一个南方的农民,从来就没有关注过北方的朝廷发生了什么,他单纯地只是想要活下去,有一口饭吃。
可对于永晋帝这样的权贵皇室而言,这样的需求想要做到,实在是太简单了。
但‘老七’却是拼尽了全部的力量。
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去关心什么所谓的朝堂呢?
越是去搜刮‘老七’的记忆,永晋帝就越发的心灰意冷。
这样的大周王朝,若是不被覆灭,才是最奇怪的。
而且,永晋帝从‘老七’的记忆之中,还搜刮到了一个更加令他痛心疾首的事情。
幸免于难,在荆州出没的晋王,竟然还是死里逃生,从一场名为‘焚晋之案’的谜案之中活下来的。
其中的细节,‘老七’并不清楚,只知道晋王是被永晋帝派遣出来彻查‘王睿贞的土地案’,借机调查南方土地投献之事,最终被人无端端地纵火焚烧,只是不知道后来怎么活了下来,更以‘路信’之名,成为了荆南一带的名士。
现在南方陷入如此危难之际,晋王这才不继续隐姓埋名,临阵受命。
这一下子对应上了永晋帝前后的全部信息,因为在这之前,永晋帝正打算让天牢之中的楚世昭前往南方,以‘戴罪立功’的形式,彻查王睿贞的案子。
所有的一切,通通都对上了。
也就是说现在所发生的事情,都是今后会发生的事情?!
晋王差点因为查案,死在了受益于土地投献的江南士族的手上。
而他永晋帝也在‘焚晋之案’爆发不久以后驾崩辞世,接着引发了叛臣作乱,大周朝廷的宗室被屠杀干净。
同一时间,南方还出现了起义的乱臣贼子诱使大量的百姓就此从贼,成为了祸乱天下的蚁贼,甚至还有了十余万甚至几十余万的声势,第一时间要打的还是他永晋帝仅剩的血脉,唯一活下来的儿子。
这无疑是让永晋帝眼前一黑。
在他看来,这跟当场宣布大周王朝就此灭国一样。
他这个四儿子楚世昭根本不可能打赢这么一场战役,等到楚世昭一死,他的血脉尽绝,天下也就这么亡了。
永晋帝也没有想到,大周王朝传世如此之久,断代却断在了他的手上。
他是亡国之君。
是亡国之君啊!
与此同时,夜色渐深,城内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韩顾看着情绪不佳,面容满是悲怆的‘老七’,也不知道自己是说到了什么痛处,正欲安慰的时候,鄱阳城内响起了‘打更人’敲铜锣的声音。
这是临时征召部队的集结令。
韩顾立刻正色,随后露出一抹惊奇之色,接着连笑两声道:“我等黥首功成名就的时机到了。”
“成则扬名天下,即便败了,以一万抗数十万,也不失为雄杰。”
“我去召集其他人,你等下到我营帐,静待晋王差遣。”
话音落下,韩顾的身影已匆匆离去。
鄱阳城内。
仅剩下来八千不到的残军,聚拢在唯一一个校场之上,在校场的中央,摆着数十口热锅,里面煎煮着为数不多的肉食,而在热锅旁边,还有一碗碗已经做好的米饭。
当然,这些米饭不是专门供应皇室宗亲、权贵门阀的贡米、丰满可口的白米。
但是,在这种艰苦的情况下,能够拿出那么多没有掺着沙土的稻米,已经尽显诚意。
而一些精干的老兵,也大多知道这一顿饭,大抵就是断头饭了。
楚世昭身着绛衣大冠,正在校场最前方的地方,他白银盔首而负七尺青锋宝剑,不过那绛衣披风早就布满了灰色的粉尘以及斑驳血迹。
而楚世昭本来英姿飒爽的面容上,更是被灰黑色的土尘所覆盖,显得‘灰头土脸’。
唯一不变的,只剩下那神采奕奕的精神气。
在楚世昭的身旁,有将士举起火把,于小雨之中挺立着。
“我城中,已无粮矣。”楚世昭上来,目视眼前的全部将士,他朝着每一个人走来。
指着锅中的肉,还有那一碗碗盛好的饭。
“这已是城中全部的粮食。”
“今日,吾与诸君,共食。”
话音落地,楚世昭挥手,数位将领直接上来将那些煮好的肉食分了下来。
而楚世昭踱步片刻,继续道:“昔年,我高祖皇帝一骑当千,平天下兵锋,使分久之社稷得以完璧复原,而今,大周王朝已垂垂危矣,吾,楚世昭,周高祖十四玄孙,应与大周国祚同进退。”
“今夜,便是我的死期。”
“诸君觉得我怕死吗?”楚世昭朝着前方高呼道。
“不怕——”校场上的兵士们想都没有多想,立刻答道。
“不,我怕死。”楚世昭坦然道:“无论是谁,都是怕死的,我也有家室,我也想每天安稳着待在家里能吃饱喝足。”
“但是,有人,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打这一场仗的原因。”
“因为他们.不给我活路,不给诸君一条活路啊——”
“眼下我军兵粮缺,那蚁贼说了,只要破城,就要杀个干净,一旦我们退了,那就是一泻千里,成为被追杀的待宰羔羊。”
“你一个人跑,能有活路吗?”
“没有!”
“若是想要求得一线生机,我们唯有背水一战,集中力量抗击敌人才能有取胜的可能。”
“前夜,我已经密令求援,很快,杨方将军就能驰援我们,但是,我们已经没有粮食了。”
“守,是守不住的。”
“只有出城迎战,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告诉你们,一万打十万,打几十万人,那就是打输了,不可耻!史书上也不认为我们有多丢人。”
“我们是捍卫朝廷而死的。”
“诸君都是我大周的忠臣,与国共灭,何其光荣!”
“要是赢了,那就是名垂青史。”
“吾与诸君,歃血为盟,共饮此酒,同食肉肴。”楚世昭将走上来的军士,那盆中的鲜血划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今夜,我披甲,首当其冲,为诸君杀出一条血路。”
“若胜,汝等战死者,父母我供之,妻子我养之。”
“若败,吾便在黄泉之下,为诸君温酒一壶。”
“毕竟,是我大周,是我楚世昭有负诸君的重托。”
“而我楚世昭就算是死,也会死在诸位的前头。”楚世昭拿起一壶热酒,一饮而尽砸在地上,“大丈夫若能同去阎王殿,何其快哉?!”
“待吃饱喝足,愿意跟我拼死一搏者,生死相依,不愿者,趁着我和蚁贼血战之际,亦可从侧门而去。”
台下。
一个威武雄壮的将领痛饮一坛美酒,也朝着地上砸去,“末将蓝殊,愿紧随殿下步伐,冲杀敌阵,万死不辞。”
楚世昭取了一柄长枪,翻身上马。
他一人走在校场最前面的地方,拉着缰绳拍马而出,“愿与我同去,杀出一条生路的将士们.那就紧紧跟在本王的身后。”
只见鄱阳城西,楚世昭冲杀而去,后方韩顾紧随其后,他招呼着他的部曲一同跟上。
其他人看到楚世昭以皇室之躯,顶在了他们的最前头,又想起了楚世昭先前所说的话,铿锵热血一涌而来,纷纷跟在楚世昭的身后,自西门而出。
那些本有退意,想借机趁乱离开的人,看到这么多人涌了出去,咬了咬牙,同样快步跟上。
在人群之中的永晋帝,看着那战马上坚毅挺拔,一往无前的楚世昭,一时之间竟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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