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赵奇猛地撤剑、后退三步。他在地上站定,一把将剑插入土中,又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纸,转头向李无相喝道:“香!”
李无相稍稍一愣,赵奇又补上一句:“稻草!”
李无相立即会意,冲到床边向下一掏,抓出一束稻草来。这时赵奇疾走几步,将那些符纸在剑的前方迅速放好,共分两排,每排三张。这六张符纸就与他那天晚上看到的类似了——用墨水画成小人,只以朱砂点了眼睛,左手边一排小人持着芴板,右手边一排小人持着刀枪。
赵奇一撩下摆,在剑后坐定,口中开始念咒。他念得极快,李无相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清楚地听到了几次“东皇太一”的名字。他心里微微一跳,忽然觉得赵奇摆的这阵势有点眼熟,下一刻立即明白过来——这差不多就是自己被困在炉灶里时的情景,一位皇帝坐在上首,左右两排文武!
正思量间,赵奇的咒已念完,将右手中指在剑刃上飞快一拉而后停住,鲜血就沿着剑脊蜿蜒而下。他又一伸左手,李无相立即将三束搅了起来的稻草递上。赵奇捏住稻草,嘿了一声,草尖一阵亮红、无火自燃。他将这三束充作香烛的稻草插在身前,直视着那扑腾不停的鬼怪,喝道:“诛!”
他这声音不算大,但听起来极为清脆凌厉,仿佛在屋子里响起一声炸雷。李无相被他这一喝,只觉得眼前猛地一晃,仿佛瞬时晕厥、周遭的景物全都跟着晃了晃。
这该是然山派的厉害手段了吧?听赵奇念的咒文,他是被这鬼逼得要请下他们供奉的东皇太一的神力了!
可接下来,却又是什么都没发生——那一声断喝消散之后,李无相倒的确觉得身周有一股转瞬即逝的沛然伟力缭绕了一瞬,但下一刻就消弭不见,只是叫他略略觉得精神一振、身体舒畅、饥饿缓解,体内似乎也发生了什么细微变化。
可他现在无暇去关注自己了——赵奇这一招仍不见效,那鬼就仍旧在圈禁之内凶性大发,身周的黑气已浓得化不开了,更从地面化作滚滚的黑雾往外冲。地上那一圈火灰细线本就黯淡了,此时再被这黑气一冲立时熄灭,而后逸散四方。
那鬼的身子猛地闪烁一番,瞬时消失不见。赵奇愣了愣,正要松一口气,听见李无相喝道:“身后!”
赵奇猛地回头,正与那鬼对上了脸,他立即抽身退后,但只稍微一动那鬼也身形一闪,又现在他背后、猛张大口用力一吸!
赵奇的身子如遭雷击,登时颤抖一下,抓住了地上的剑柄才没倒下。下一刻他一把拔起剑,却不去找那鬼、也不去找门、窗,而朝着陈三咬奔去。但他刚迈出一步,鬼就趴在他背上又猛吸了一口,赵奇的双腿一下子瘫软下来,差点跌倒在地。他用左手撑了一下地面,继续朝陈三咬奔去,那鬼就又吸了一口,这下赵奇摔了个结实,连剑都几乎脱手,脸上也开始肌肉痉挛、口舌大张,像之前的陈三咬那样流出涎液来,一双眼却仍盯着陈三咬。
陈三咬有古怪?!
李无相立即冲到陈三咬身边,看到他虽然仍瘫软在地上,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稍微缓过来了,正在努力翻着眼皮,像困极了的人想叫自己赶紧清醒过来。
此时赵奇只有眼睛能正常活动了,他瞪着眼,向李无相使着眼色,但李无相搞不懂他究竟要叫自己做什么,索性将陈三咬猛地从地上拽起来,又狠狠推搡着抖了抖。
陈三咬之前挣扎的时候,已将自己的衣衫都弄得散乱了,这时候被李无相一抓、一抖,那衣裳就脱落下来、散在地上,露出被血浸湿了的胸口。
而陈三咬的衣裳一落地,趴在赵奇身上的鬼就一下子滚落下来——原本是像个幻象一般轻飘飘地浮于半空,此时则先落在赵奇背上,又翻去了他身旁,口中的气息一下子断了。
赵奇立即长吸一口气,一把抓起身边的长剑刺进它的脑袋。恶鬼嗡的一下散去,化作一片腥臭的液体,哗啦啦地浇在地表。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再环顾四周时,门窗也都归了位。李无相要去扶地上的赵奇,他却已爬起来了,气冲冲地打开李无相的手,两步奔到陈三咬身边。陈三咬这时候被李无相摇晃得清醒了,懵懵懂懂地想要开口说话,赵奇一脚将他踢得短促地“啊”了一声,坐倒到墙边。
而后赵奇用剑在陈三咬的衣裳里一挑,似乎找到个什么东西,立即俯身拾起。
李无相就将目光移向陈三咬——是这无赖的身上带了什么驱使鬼怪的玩意,所以才叫刚才的情势大大出乎赵奇的意料么?
可又不像。陈三咬此时脸上的那种惊慌和迷惘完全做不得假,看着是也没料到刚才会有那么凶险可怕的情景的。要他真能把别的心思隐藏得这么好,也就用不着在金水做一个无赖闲汉了。
赵奇捡完了东西,才又走到陈三咬身边,掐着他的脖子将其一把提起、按在墙壁上,右手紧握着剑、眼中愤怒至极,似乎下一刻就要一剑将他刺死了。可这么喘了两口气,却又将手猛地一推,把陈三咬放下了。
陈三咬此时吓得瑟瑟发抖,忙说:“仙师,仙师,我、我——”
“闭嘴!”赵奇厉喝他一句,又看了一眼李无相,“带着他跟我出去!”
说完他提剑大步出了门、深吸几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转身握着剑,看到李无相抓着陈三咬的肩膀将他押出来了,才说:“你带着他在前面走,往那边,山脚下面走。”
刚才在屋内时虽然险象环生,可打斗的动静并不大。加上陈三咬家远离邻舍,这时候四周就还是静悄悄的一片。李无相依着赵奇的吩咐,将陈三咬的双臂剪在背后抓着,押着他往前走。
但他边走边留神身后三四步之外赵奇的动静——刚才赵奇的表现实在太古怪了。起初信心满满,之后又破绽百出,要不是自己帮了忙,只怕他要交代在这恶鬼身上。依照他聪明谨慎的性情,实在不该出这种错……还有他刚才从陈三咬的衣物里捡到了什么东西,就是那东西作祟么?
只是,他现在持剑远远走在后面,就好像在提防着什么……提防着自己?刚才哪里露出了破绽?
想到这儿,李无相压低声音,在陈三咬身边低声问:“你做了什么叫我师父发了这么大的火?那鬼是你引来的?”
刚才陈三咬还被鬼吸得浑身瘫软、神志不清,到这时候就已经缓过来了。虽然身上仍旧无力、半张脸都血淋淋的,可好像因为面对旧日仇敌,精气神又振作了起来。
他转脸瞪了李无相一眼:“关你屁事,你别神气……你拜了他当师父很了不起吗?你看着吧,一会儿他也要收我做弟子。”
他这话叫李无相稍稍放了心,就笑了笑:“哦?因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吓得屁滚尿流?”
陈三咬皱眉瞥着他,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轻蔑地笑了笑:“哦,你还不知道。哼,你等着瞧吧!”
果然是因为他。但陈三咬知道什么了?觉得可以要挟赵奇收他做弟子?
李无相还想再问,两人却已经走到屋后的那片竹林中了。这竹林正在山脚下,再往上看就是在夜色中深沉巍峨的璧山,将天上的星空都遮住了。
赵奇在背后喝了一声:“就在这儿停下。”
李无相便站下,松开了陈三咬的双臂又退到一边。赵奇提着剑走过来,看了陈三咬一眼,又看看李无相:“你到那边去,我审问审问他,别叫人惊扰到我。”
他眼神所示意的方向在竹林的较稀疏处,尚能透进丝丝缕缕的月光,在夜色中像自林稍垂下的银白缎子一样。李无相没有多问,走到那月光底下站下了。
这里离赵奇和陈三咬有十来步远了,他们那里漆黑一片,要是寻常人该什么也瞧不见。但他的广蝉子已练到“披金霞”的境界,在这样的黑暗中却像是黄昏一样,能大致看清两个人的模样。
只见赵奇站在陈三咬面前,提剑看着他。陈三咬则立即躬起身子、缩起脖子、仰脸看着赵奇,在血淋淋的脸上挤出些笑意,嘴里开始说些什么。
赵奇面无表情地听着,简短应了几句,然后将左手一抬,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展示给陈三咬看。陈三咬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腰渐渐直了起来,脸色也变得轻松。
赵奇又说了一句话,陈三咬微微一愣,脸色由轻松变得惊喜,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大了嘴——赵奇忽然一掌拍上他的嘴,似乎将手里的东西拍进他嘴里了。不待陈三咬反应,又是一掌击在他喉头,陈三咬应声倒地,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身子像一只大虾那样弓了起来。
赵奇侧过身,扬声说:“你过来。”
李无相立即走过去。离陈三咬还有两三步远时,赵奇一抬手将剑丢给他,又一指地上的人:“杀了。”
李无相愣住,握着剑,看看陈三咬,又看看赵奇,好半天才说:“师父?”
“那鬼是他养的。杀了。”
李无相握着剑,稍微往后退了一步。但看到赵奇眼中精光一闪,严厉地盯着他,就咽了下口水,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已有些发颤:“师父……但他也罪不至死……”
赵奇脸色一凛:“记得我来时说要试试你的心性吗?你不杀他,从此时起就不再是我的弟子,到别处去求长生吧.”
这话一出口,李无相稍稍一愣,随后深吸一口气、猛一咬牙,大步走到陈三咬身边。
陈三咬受了赵奇一击,此时还没缓过气,只在地上痛苦地佝偻着。李无相在他身边站定了,又转脸看看赵奇,见他仍旧面无表情,才猛地抬起脚一下子踏在陈三咬的胸口,踩得他虚弱地“啊”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翻过来。
此时陈三咬才稍微缓过神,正要张开双手去拦,但李无相将剑猛地一推、透体而过,将陈三咬钉在了地上。
而后他立即松开手、喘着气后退两步,愣了片刻才转过脸:“师父,我杀了!”
赵奇站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伸出一只手。
李无相将剑刃上的血在陈三咬身体上擦干净了、还剑入鞘,奉至赵奇面前。赵奇接了剑,又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把尸体埋了。”
“……是。”李无相低声说,“埋了之后……我再去跟师父你说。”
“用不着。埋了就回去睡吧。”
“那……我明天再去跟师父说。”
赵奇笑了一下:“这些日子好好在家里练功吧。要见你的时候,我会叫人去找你。”
他说完就走,只一会儿的功夫脚步声便已远去,好像已经不耐烦再跟任何人说话了。
李无相就站在尸体旁的黑暗中站着,等确定周遭已再无任何人,立即蹲了下来将手探进陈三咬嘴里。体内触须从手指中探出,撑开陈三咬的食道直入胃囊,触摸到刚才被赵奇打入口中的东西——触感湿湿黏黏,极为轻薄,他立即用触须将那东西卷了,小心翼翼地从食道中拉出,不叫它再有任何破损。
是一张符纸。原本是被折叠着的,如今已被胃液完全浸湿,黏合在一起。李无相就将它小心地放在一旁的一片干燥竹叶上,又把手压上陈三咬的左肋,轻轻一按——
陈三咬猛咳一声,啊地吸入一口气,眼皮剧烈颤动,随后猛地睁开了。
他瞧见了李无相,目光一下子变直了,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好像记忆还停留在要被杀死的时候。等看到李无相的手上已经没有剑了,这才将手臂僵立在半空:“你……你……你刚才不是……杀了我……”
李无相看着他:“如果你经常杀人,又心够细、手够稳、运气足够好,就可能找到一个看起来致命、能叫人立即昏厥却又不会死的地方——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眨着眼,情不自禁地用力仰着脖子,直愣愣地盯着李无相。他原本并不怎么看得起这个李家湾的公子,更对他被仙师收为弟子一事感到无比愤懑,总想着全是凭借一副漂亮皮囊和从前家世才交了好运,真叫人嫉妒愤恨!
可现在,他不怎么聪明的脑袋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了:“你……经常杀人?你不是李、李继业……”
李无相笑了一下:“我作为一个从前的纨绔子弟,经常虐杀几个人也是挺合理的吧?你刚才跟我师父说什么了?”
陈三咬愣了一会儿,忽然一瞪眼:“你先救我走,再给我弄点钱,要不然我告诉你仙师你没杀我,还问我——啊!”
一声惨叫刚刚出口,立即被李无相的左手捂在嘴里。而他的右手插进陈三咬左胸伤口,几乎没入了整根中指和食指:“蠢东西,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我下一次用力就是把你的心给挖出来——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