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追远睁开眼。
这世上,很难有比一夜好眠醒来时,更让人感到美好惬意的了。
如果有,那就是醒来后睁眼,侧过头。
早上的太阳虽还未升起,却已经有一缕温暖的光芒,率先照射进自己的卧房。
阿璃没打扰少年睡觉,她站在画桌前,正在画画。
女孩今日白底绿纹的长裙,给人以柔和朦胧的质感。
昨儿个要去钓鱼,临时换了一套衣服,今儿个虽然不是昨天那套,却也是相仿的款式。
柳老太太是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专属于她的执拗。
李追远醒了,然后继续躺在床上,侧头看着。
阿璃蘸画笔时,侧身,看向这边。
女孩明亮的眼眸与少年对视。
李追远不好意思继续赖床了。
起床,洗漱。
不出意外的话,少年接下来应该要和女孩下棋,等待早饭。
但今天有了意外,而且不止一个。
李追远下了楼。
一楼有两口棺材摆着,每次谭文彬和润生回来时,这两口棺材就是他们的床。
此时,润生正站在棺材边,看着隔壁棺材里的情况。
李追远走了过来。
刚靠近,就感知到了棺材内散发出的强烈怨念。
凝而不散,蓄而不发,如同村里饭桌上拿来盖住饭菜阻挡苍蝇的罩子。
里头的谭文彬,面色白得像是敷了粉,嘴唇却又格外艳红。
一般这种情况下,已经可以把棺材抬出去埋了。
李追远把手伸入棺材,指尖在谭文彬眉心轻轻点了几下,触感冰凉。
再顺势向下,触其鼻息,气若游丝。
情况很糟,也很严重,但并不危险。
因为在自己接触时,李追远感知到了两股怨婴瑟瑟发抖的气息。
像是家里犯了错的小孩,缩在墙角,惶恐等待家长的严厉责罚。
俩怨婴应该是从吃撑的消化状态中,苏醒了过来。
昨晚睡觉时,谭文彬感知到了它们俩的意识复苏。
然后,谭文彬就去主动和它们进行意识接触。
站在一个“老父亲”的角度,此举很是正常,就像开门迎接自己住校回来的儿子,张开双臂,想要像往常那样,抱一抱它们。
可问题是,俩怨婴吃撑消化后,长大了,也就变重了。
但无论是它们俩,还是谭文彬本人,都还没有这一意识,亦或者说,是没有较为清晰的敏感。
谭文彬主动与它们进行的意识接触,相当于主动将它们抱起,然后……狠狠闪歪了腰。
他眼下的这种状态,就是身体一时间无法负担如此浓郁的怨念鬼气冲击所造成的假死。
要是被其它的邪祟所影响,谭文彬现在已是凶多吉少,不过好在俩怨婴已经晓得自己闯了大祸,早已竭尽收缩自身怨念。
谭文彬只需要躺着,睡个几天,生命体征就会逐步恢复。
虽然他不是有意为之,但这也算是给自己来一次怨念洗礼。
他俩干儿子吃了顿饱饭,他这个当干爹的,也上去舔了一下盘子。
经历这次之后,醒来的谭文彬,体质将更趋向于阴灵,也就是那种天生适合当算命瞎子的人。
以后,他对邪祟的感知,以及一些术法的使用,包括最基础的走阴,也会更加顺畅,毕竟身体更适配了。
也算是一种因祸得福。
只是没人敢复制,因为但凡这俩怨婴心里有一丝杂念或者有其它意图,那谭文彬就必死无疑。
它们俩现在只需要轻轻勾动手指,就能对谭文彬完成“借尸还魂”。
李追远没去做干预。
他是可以现在就把那俩怨婴从谭文彬身上强行剥离下来,以求绝对保险。
但他知道,谭文彬肯定不愿意,他是真信任这对朝夕相处挺长时间的干儿子,而且也是真心对它们好。
自己每次翻看《邪书》时都是慎之又慎,平日里任何的冒险之举都会极力避免可能存在的风险,可偏偏自己的团队伙伴们一个个勇得飞起。
说好听点,叫锐意奋发,开拓进取;
不好听的,叫不知者无畏,不知所谓,更无所谓。
但一个个的,还得自己来擦屁股。
李追远看了看润生。
润生明白小远的意思,转过身,点香吃。
“润生哥,帮我找七根蜡烛,然后在这棺材头这儿,摆个小供桌。”
“好!”
润生马上把东西准备好。
李追远先手指按压印泥,在棺材盖上画出了纹路,再将七根蜡烛摆到相对应位置。
手臂在蜡烛上一挥,七根蜡烛全部自燃。
这是“七星还魂灯”。
帮谭文彬稳住魂魄心神,可助其更早苏醒恢复。
李追远指尖在棺材盖上敲了敲,说道:“把棺材盖上,省得露出来吓到人。”
“好嘞。”
润生先小心翼翼地去推棺材盖,见上头的七根蜡烛纹丝不动后,才加大发力,让谭文彬安息长眠。
这时,李三江打着呵欠从楼上走下来准备吃早饭。
看到这一架势,有些疑惑地问道:“点这么多蜡烛,这是咋咧?”
李追远:“彬彬哥听说的法子,这样弄相当于暖房,百年之后住进去时,会更舒适。”
李三江:“哪里的搞法?”
李追远:“金陵那边农村里有钱的老人都会这么做。”
李三江点点头:“好,挺好。”
这两口寿棺,谭文彬睡的是李三江的,润生睡的是山大爷的。
李三江:“咦,壮壮人呢?”
李追远:“壮壮哥去石港看他爷奶了,说是要在那里住几天,刚出的门。”
“哦,这是应该的。”李三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忙对润生道,“润生侯啊,给你那口棺材上也点上蜡烛,咱也给山炮暖暖房。”
“好嘞。”
“润生侯,你说你李大爷我怎么样,我真的是啥好事儿都记挂着那山炮。”
“是哩是哩。”
“能认识我,是山炮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对哩对哩。”
“嘿嘿嘿。”
李三江夹着烟,对李追远招了招手:“小远侯,你来。”
李追远跟着李三江一起走了出去。
润生先给自己棺材盖上,也摆了七根蜡烛。
他尝试学着小远先前的举动,对着七根蜡烛一挥手,再挥手。
然后默默地拿出火柴,给七根蜡烛依次点燃。
紧接着,他端来一个小火盆,去角落堆放处取了些冥钞。
时下这种“天地银行”的票子还算珍贵,农村用得不多,因此并未通货膨胀。
面值,还是百元、五十元、十元,没出现很多个夸张的零。
润生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来,给壮壮烧起了纸。
……
坝子上,李三江对李追远开口道:“小远侯啊,太爷我上午要去石港镇上一趟,你……你有什么东西要买么,太爷给你买回来。”
“太爷,我没什么要买的,家里吃的喝的都有。”
“哦,嗯。”
李三江本想带着李追远一起去石港镇上摸奖的,今儿个上午那边就有活动。
可转念一想,自己不该带孩子去玩这种带赌博性质的东西。
在李三江的信条里,手里的钱,拿去买酒买肉吃进肚子里那是真的,拿去赌博就跟拿去烧没啥区别。
但他实在按捺不住,想着去买个一张刮刮,昨晚做梦时,他还梦到自己刮中了,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是个暗示。
什么都没有的前提下去摸奖,那是赌博;有了明确的做梦暗示去摸奖,那叫进货。
临近早餐时间,秦叔扛着锄头回来了。
当初秦叔因为白家镇的事,离开这里时,太爷惋惜了很久,毕竟秦叔实在是太能干了。
哪怕是普通庄户人家,也不会这么早就下田。
秦叔基本会把田里的活儿,用早上和晚上的时间干完,中间的时间去送货。
这种会自己分配时间来工作的骡子,李三江简直不要太喜欢。
不过,以往每天早上,熊善都会跟着秦叔一起过来吃早饭。
秦叔那么早下田,他熊善也不好意思睡懒觉,更不敢睡懒觉。
可今早,没看见熊善。
秦叔:“阿婷,我不吃早饭了,得出去一趟。”
说完,秦叔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柳玉梅生活在这里,平日的一些茶点、茶叶以及订做的衣服,都需要秦叔或刘姨去取拿。
秦叔刚离开没多久,熊善就小跑着过来,似是有事儿。
李追远走了过去,听他的小声禀报:
“小远哥,林书友出了点事儿。”
“他怎么了?”
“身体有些不舒服……”顿了顿,熊善补充道,“我的错。”
林书友原本在这里也有一张床,也是一口棺材,不过那口棺材前天刚卖掉了,他就没床了。
在阴萌把新棺材做出来之前,他就得去大胡子家暂时睡单独的宽敞大床房。
李追远跟着熊善来到大胡子家。
上了二楼,推开门,看见林书友正捂着肚子倚靠在床边,脸上冷汗直流。
在看见李追远进来后,林书友缩了缩脖子,一副害怕被骂的样子。
他昨晚睡觉前,和熊善坐下面聊天,就顺手朝着熊善要了几张辰州符,想要给自己贴贴试用一下效果。
他没大胆自信到,自己可以跟小远哥一样去改进官将首体系,他只是想着辰州符能不能配合起乩一起使用,以提升战力。
没想到这一贴再一起乩,童子快速降临后又迅速离开。
身上贴着的辰州符也随之烧了,整个人“噗通”一声,上下蹦跳了一下,晕乎乎的,紧接着整个晚上,就开始上吐下泻。
把他一个好端端的练武之人,弄得几乎快虚脱了。
李追远走到林书友面前,开口道:“躺下。”
林书友听话地躺下。
李追远将手指放在林书友眉心。
熊善站在旁边,小声说道:“我才疏学浅,给他检查了好几遍,却始终没发现残留的符纸气息。”
熊善认为是辰州符的效果紊乱,对林书友的身体造成了影响。
李追远把手从林书友额头,移到林书友腹部。
“这里疼么?”
“不疼。”
“这里疼么?”
“疼。”
“昨晚一开始就是疼在这里么?”
“不是,好像变化了位置,晚上在更下面点。”
李追远点点头。
熊善见状,长舒一口气,随即下意识地问道:“符纸作用残留在这里?”
李追远:“不是。”
熊善:“那是……”
李追远:“你现在给他送镇上卫生院吧。”
熊善诧异道:“送卫生院?”
李追远:“嗯,他是急性阑尾炎。”
不过,诱发因素,倒并非纯自然。
首先,辰州符自成一派,和李追远以前给林书友用的符纸不是一回事。
其次,林书友忘记了这里不是李三江家而是大胡子家,他居然敢对着桃林起乩。
这让白鹤童子很难办。
受上次自己对童子的誓言训诫,白鹤童子是既不敢下来又不敢不下来。
所以,在发现自己本人不在这里,且附近没实际危险后,童子来了一次“急下急上”。
祂下来了,祂又很快走了。
这让林书友也不能去跟少年告状,说祂没下来。
这一下一上,再配合辰州符特殊的作用功效,等于给林书友五脏六腑都狠狠颠了一下。
他身子骨确实好,耐造,但也颠出了问题,诱发了急性阑尾炎。
熊善把林书友背下楼,跑出屋,大清早地背着阿友割阑尾去了。
瞧见李追远回来了,刘姨喊道:“吃早饭啦!”
阿璃已经坐在那里等着自己了,李追远在女孩身边坐下。
润生走了出来,他刚刚给谭文彬提前在地下存了十几万。
不过,出来后,润生东瞅瞅西看看:“萌萌呢?”
以往,每天阴萌都会起得很早。
毕竟,她不能做饭,但吃饭要是不准时,就有些面上太不好看了,尤其是每天做饭的还是她师父。
李追远目光落向门窗紧闭的西屋。
心道:还有一个活宝?
李追远站起身,走到西屋门口,停了一下,见刘姨还在往外端着粥,他就知道,里头安全,门可以开。
甚至,阴萌应该也安全。
以前住在太爷家时,刘姨和秦叔就会很谨慎,生怕受到太爷福运的反噬,现在再加上一个走江的自己……
而且,昨天自己对牌位说话时,身边的刘姨似乎是受伤了,
所以,他们现在只能更加谨慎。
非必要时刻,他们不会显露出非常人的应对手段。
但刘姨肯定不会坐视阴萌在她眼皮子底下死掉。
没敲门,李追远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阴萌正在昏迷,旁边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坛坛罐罐,让李追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落脚。
润生来到门口,李追远抬起手,示意他先不要进来。
随即,李追远弯下腰,很是小心地把这些毒瓶子收起。
等把周围处理好后,他才走到阴萌身边,检查了一下她的状态,发现其和上次中毒昏迷时的状况很相似。
李追远走到一个小筐子前,里头放着的是一些解药瓶,其数量,相对于整个屋子的毒药瓶而言,如“沧海一粟”。
阴萌似乎只喜欢研究毒药,而懒得鼓捣解药。
李追远找到了上次那瓶有催吐效果的解药,递给润生,吩咐他用热水冲泡,一日三次,喂阴萌服下,顺便又嘱咐润生跑一趟卫生院,给林书友送些换洗衣物。
做完这些后,李追远走出西屋,来到井边蹲下,拿起肥皂,开始一遍遍洗手。
李三江关心地问道:“萌侯咋了?”
“感冒了,不严重,润生喂她吃药了。”
“哦,这个季节,确实容易染风寒。”
李追远洗了好几遍后,还是觉得不太保险,他干脆上楼,大早上地,洗了个澡。
他这样的人,就算刚杀完死倒,都能在旁边安生坐下来吃饭,也不觉得晦气。
但阴萌的毒,不一样。
洗完澡后下来,刘姨把热了一遍的粥给端来。
李追远接过粥碗时问道:“凉粥有什么坏处?”
刘姨笑道:“反正吃不死人。”
李追远放心了。
阿璃递过来一颗剥好的咸鸭蛋。
应该是先前等自己时,没事做,干脆把蛋壳全剥了个干净。
李追远咬了一口,心里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自己的团队,在一天时间里,差点集体完蛋。
这其实是一种必然现象,因为他们的实力和发展已达到一定层次,想要追求短期内的快速提升,必然伴随着更大的风险。
不过,确实不能再继续由着他们胡闹了,自由也是有限度的。
该定个规矩了,可以允许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尝试之前,必须先给自己打报告,让自己审核一下。
得亏现在处于一浪刚过短期无事阶段。
李追远正吃的时候,瞧见太爷准备出门。
但太爷刚走到坝子边,就瞧见一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过来。
“李大爷,李大爷。”
“你是?”
“我是三新村的,我,三新村吴家三侯。”
三侯意味着年轻人在家排行老三。
“哦,三侯啊,咋了,出啥事了?”
李三江不认识他。
一般他不认识的人来找他,都是为了那种事儿。
“家里走了个人,想请李大爷走一趟。”
这是来生意了。
李三江:“几号啊。”
吴建华:“就今天,李大爷你要是现在没事,就跟我去一趟,我再给你送回来。”
“今天?”李三江应了一声,“家里细伢儿夭了?”
一般情况下,只有孩子夭折,才会草草下葬处理,不会大肆操办白事。
“嗯。我大哥的孩子夭了。”
“那成,我去一趟。”
李三江回头,看向家里。
润生吃完早饭就去给林书友送东西去了,熊善在卫生院陪着林书友,秦叔也出去了,壮壮“回了老家”。
这家里,一下子变得空无一骡。
李追远这会儿把粥喝完,站起身道:“太爷,我陪你一起去吧。”
李三江犹豫了一下,他平日里是不会喊小远侯跟他出去忙活的,但这次确实缺个帮手。
算了,反正不是啥复杂的事儿,快处理快回就是了。
“小远侯,咱们走。”
吴建华:“我载你们吧,伢儿坐前杠上,李大爷你坐后头。”
李三江:“还得带家伙事呢,你可载不下。”
李追远把家里头的三轮车推出来。
李三江把家伙事放好后,说道:“小远侯,来,你坐后头,太爷我来骑。”
“太爷,我骑得动。”
“细康子,你才多大啊,身子没长得好,别用脱了力,这样以后就亏了。”
李三江不懂练武这种事,但他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见过太多小时候吃得不好或者过早干重活儿,导致长大后发育出问题的情况。
李追远其实真骑得动,但他也没有再和太爷犟,乖乖坐到了后头去。
吴建华在前面骑着自行车带路,李三江骑着三轮车在后头跟着。
俩人很没道路公德心地在马路边并排骑,顺便说着话。
李追远则面朝后方,看着车辆。
一番对话交流下来,倒是把吴家的情况说了个清楚。
吴家老爷子叫吴长顺,膝下有四个儿子。
老大和老二是第一任妻子生的,老大今年快四十了,老二比老大小两岁,分别叫吴有后和吴有根。
老三和老四是吴长顺第一任妻子死后,娶的第二任妻子生的,老三就是吴建华,老四叫吴建新。
老大吴有后结婚了,但媳妇怀了三次,算上这次,是两次胎死腹中,一次夭折。
老二吴有根年纪也很大了,一直没结婚。
吴建华说,是因为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二哥,性格沉闷,不爱说话,一直说不上对象。
老三吴建华二十三岁,老四吴建新二十一岁,都结婚了,吴建华的妻子现在还有着身孕。
这次吴建华之所以来请李三江,不是受家里人所托,而是受丈人和妻子所托,老大家的孩子夭折了,请李三江来做法事去去家里的晦气,免得影响到吴建华妻子肚子里怀着的孩子。
到了三新村,吴家是个合院,吴建华把自行车直接骑了进去,李三江则把三轮车停在了门外对面的路上。
下车取东西时,李三江嘀咕了一句:“这真是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啊。”
李追远知道太爷是什么意思,吴家老二只是因为性格木讷的话,不至于说不上媳妇儿,要说家里没条件的话,可后妈生的老三老四这么年轻却都已结婚了。
少年帮忙一起搬着东西,走入吴家合院。
这是由一座老平房和两座新砖房合出来的。
老三老四家,一家住一个新砖房,老大家和没结婚的老二,与两个老人一起住老房里。
孩子的遗体放在一个柜子里,摆在屋内。
孩子三岁,得病死的。
李追远走上前看了一眼,孩子比较瘦,面相有缺,意味着先天不足,大概率在娘胎里时就没能孕育好。
老爷子吴长顺坐在老屋门槛上抽着水烟。
老二吴有根坐在台阶上,一声不吭。
老大吴有后站在柜子旁,怔怔地看着柜子里的孩子。
孩子的母亲,则在屋内床上躺着,李追远在房间门口朝里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很瘦,屋子里有浓郁的药味。
这对夫妻俩快四十岁了,死去的孩子才三岁,在农村,算是相当晚的来子了,再者前面还有两次流产。
夫妻俩为了孩子,做出了极大努力,可现在,到底落成了空。
李三江手持桃木剑,先在吴有后身上划拉了几下,然后拍了拍他肩膀:“节哀。”
吴有后怅然一叹,很是勉强地点点头,闭上眼,说道:“大概,我就是没这个命吧。”
李三江又持桃木剑,进了屋,吴有后的妻子没睡着,睁着眼,应该刚伤心痛哭过,已流干了眼泪,正神情麻木地盯着房梁。
桃木剑在妇人身上也划拉了几下后,开始念经,中间夹杂着好几句安慰。
李追远为太爷撑着一面旗,跟着太爷走。
这面旗的作用就和太爷手中家具厂生产的桃木剑一样,没什么用。
但在进入房间后,李追远抬起头,顺着妇人的目光,看向房梁。
女人只是绝望地自发行为,可李追远,是真看见了三团黑漆漆的东西。
是邪祟?
但又不像。
缩成一团,并未成型。
李追远双目凝神,认真看去,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是两小一大三团黑影。
有怨念,有邪念,却又够不上邪祟。
这一阶段,就如同开水沸腾前不断升起的泡泡。
这也是李追远为什么在房间外,没能感知到它们存在的原因,因为它们现在还处于胚胎阶段。
正常情况下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可事实却又摆在了面前。
李追远很快就想到了原因,三新村距离自己和太爷所住的思源村比较近,也就意味着距离那片桃树林很近。
有它在,附近的其它邪祟天然被压制,要么避退要么消散,至于未成型的鬼,更是几乎无法成型。
因此,房间里的这三团黑影,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自行化解。
当然了,小黄莺和谭文彬肩上的是意外,毕竟他们身上有“自己人”的标签。
在得到李三江的仪式感安慰后,床上的妇人似是稍稍回了点神。
她对李三江点头表示感谢,然后看向了站在旁边扛着旗的李追远。
妇人眼里的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是在少年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她曾经有机会三次当妈妈,但都没能长远。
“来,细伢儿,过来。”
妇人对李追远招手。
李追远往床边靠了靠。
妇人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她身上的衣服很普通,还不到四十岁,可头上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她伸手打开床头柜,里头有几块用亮晶晶的纸包着的棉糖,她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捡起,然后全部递给了李追远。
李追远伸手接了。
紧接着,妇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很是褶皱的钱,递给李追远。
李追远没伸手去接。
妇人把钱往少年手里塞,说道:“细伢儿第一次上门,拿着。”
李追远还是没接。
这时,旁边还在做仪式的李三江开口道:“小远侯,接了吧。”
他们爷俩不属于上门客,按理说不该拿。所以李三江决定,待会儿算“工钱”时,把这钱给扣上。
既然太爷发话了,李追远就伸手,将这张钱接了过来。
妇人笑了,脸上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是字面意义上的如释重负。
“呵,哼!”
这时,房间门口站着的老太太,不停发出表示不满的鼻音。
她叫罗金花,是老爷子吴长顺的第二任妻子,也是老三老四的亲妈。
她是见到老大媳妇给钱,所以表示了不满。
李三江回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罗金花,他娘的,臭婆子甩脸色给谁看呐!
不过罗金花一直死死盯着床上的大儿媳妇,没注意到李三江的不满。
李三江从屋子里出来,又在小柜子前布下供桌,继续起法事。
李追远在旁边帮忙扛旗、递碗、送香。
只是打个下手帮个忙,仪式全部交给太爷去做。
中途,哪怕是太爷示意自己把香插上香炉,李追远都装作没听到,让太爷自己接过去插了。
太爷的法事,其实没什么用。
但人死不能复生,你法事做得再厉害,在此时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太爷把家里人都安慰到了,虽然有些人被安慰时,眼里压根就看不出伤心。
太爷还跟柜子里的孩子说了一些话,嘱咐他前方路黑,得好好走,得慢慢走。
在说这些时,屋子里的妇人也下了床,用手撑着门框,看着这一幕。
终于,太爷把仪式满满当当地走完了。
李三江连叹三口气,跟说书先生拍醒木一样,用做对主家的提醒:活儿干完了,该给钱了。
吴家老爷子吴长顺,收起水烟袋,进了里屋。
罗金花瞪了一眼站在门口的老大媳妇,也进了屋。
就连原本喊李三江过来做法事的老三吴建华,也提着裤腰带,去了瓷缸要方便。
李三江叹了第四声气。
一般来说,白事儿都得提前收定金。
毕竟,各行各业,都难免出现“跑堂”的。
但这次是念在细伢儿夭折,他就没顾着这茬,先把事儿办了,早点让孩子入土为安,也能让伢儿爹妈早点安心。
谁成想,又得遇到讨钱的环节。
李三江站在那儿没动。
老大吴有后跑进里屋,找罗金花。
很快,屋子里传来罗金花尖锐嗓子的叫喊声:
“我没钱,我哪里有钱,给你家伢儿做的法事,怎么让我出钱!”
“妈,我的钱不都在你那里么,我打零工的钱,老二在家种地卖粮食的钱,不都交你了么,我们身边哪有什么大钱。”
“你说你没钱?那你媳妇儿咋还有钱送外人,我亲眼瞅见的,这还叫没钱?我看她不是有钱得很嘛!
呸,下不了蛋的赔钱货,白白浪费家里的粮食!”
老大吴有后气白了脸,走出里屋。。
一直坐在台阶上,陪着侄子遗体的老二吴有根,把两个口袋掏干净,找到了些零钱,全都给了大哥。
可这钱,是远远不够的。
妇人走出门,来到小柜子旁,坐下,伸手,抚摸着自己儿子的遗体。
吴有后跑出了家,应该是去找邻居借钱去了。
不一会儿,他拿着钱回来了。
在农村,能这么快借到钱的,都意味着平日里人品很不错。
罗金花从里屋走出来,扯着嗓子大骂道:“你借的钱,你自己还,休想从公帐上出!”
吴有后没搭理他,把钱整理好,递给李三江。
李三江能瞧出来,这家人不是为了不给法事钱而故意演戏。
这个家的生活状态,本就是如此。
李三江把钱推开,说道:“钱,你媳妇儿给过了。”
吴有后:“这不行,这不行。”
李三江没好气地推开吴有后,他不是可怜他,而是怒其不争,这家既然还有公帐,意味着还没分家。
这男的,太面太废物,一把年纪了还不分家,李三江是真瞧不上他。
“小远侯,咱收拾东西。”
李追远上前帮忙收东西。
收香炉时,李追远看见倚靠在小柜子边的妇人,眼睛里有一种不正常的充血。
他走上前,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了一下妇人的眼皮,看了一眼,问道:
“你喝农药了?”
这话一出,吴有后和吴有根马上急得跳起来,一同上前查看妇人情况。
妇人想要推开他们,可嘴角开始吐出白沫。
吴有后赶忙将媳妇儿抱起,送去村里卫生所,吴有根紧随其后。
罗金花眼里则流露出喜色。
不是李追远捕捉到的,而是老太婆压根就没收敛。
“唉,这叫个什么事儿呢。”
李三江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这时,罗金花又对李三江说道:“得埋,你快找地儿给埋了,省得留这儿晦气,家里还有人大着肚子呢,可不能被这短命鬼冲着了!”
李三江很想拿桃木剑给这臭婆子狠狠抽几下。
按理说,他该负责给死去的伢儿挑地方埋葬的,但他法事的钱都没收,下面的事儿,理论上就不归他管了。
可看看小柜子里的孩子,李三江终究不忍心,伸手指了指吴建华,示意他过来把柜子背起。
吴建华后退了几步,表现出明显抗拒。
“是你请我来的,我反正没收钱,大不了我直接就走!”
罗金花马上推了两把自己儿子,嘀咕道:“快去,大不了回来洗澡去去晦气。”
吴建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来,把柜子抬起。
接下来,吴家其余人,都跟着一起去田里。
李三江毕竟是外村人,得在吴家能埋的地方挑位置,可不能乱埋。
一通流程下来,终于埋好了。
李三江想早点离开这里,所以拉着小远侯走得很快,他们得回吴家门口去取三轮车。
跟着一起去埋孩子的吴家其他人,则落在后面。
不过,李追远的听力好,他们说的话,哪怕隔得很远,路上有风,却也能清晰入耳。
吴建华:“妈,你说她死不死得了?”
罗金花:“发现太早了,估计人死不了,都怪那老头身边那死那康子多嘴。”
吴建华:“那可惜了。”
罗金花:“可惜啥,就算救回来了,人也彻底废了,再加上这么大年纪了,就不可能再怀上了。”
吴建华:“嗯。”
罗金花:“这孩子可真不容易弄,但得亏是死了,当初就是剂量下少了,要是像前两次那样下得多,直接在肚子里给她流掉多省事,弄得白吃了家里几年饭。”
吴家老爷子怒声道:“你们娘俩在说什么!”
罗金花非但没害怕,反而埋怨道:“咋了,这周围连个鬼都没有,你还怕人听到啊?”
吴长顺:“别在外头胡咧咧!”
罗金花:“那老大但凡多懂点事,这些年别想着要孩子,我哪里犯得着这样?
老东西,我这也是为你好。
老大是个孬货,老二除了种地啥也不会。老三才孝顺,老四送钱进了国营厂,这才有出息。
你说我们俩以后养老,得指望谁?
再说了,老大媳妇前两次怀时,请的算命先生说怀的是女娃,我说下药给打掉,你不也是同意的么?这刚死的娃,本该在娘胎里就走掉的,结果没打掉,落出个病秧子,谁家养得起?
要我说,老大就是瞎折腾,还不如老二,不娶媳妇儿咋了,种的地,卖的钱,来养老三老四家的。等老三老四家孩子长大了,以后不也念他大伯二伯的好,不也照样给他大伯二伯养老么?
侄子和儿子有什么区别?这好侄子,可比亲儿子还要亲哩!”
这些话,全部都落入了李追远的耳朵。
取到三轮车,李三江固定好家伙事,就骑着它载着李追远离开。
李追远面朝后,看着吴家的合院与自己越来越远,他知道那三团黑影是什么了,应该是在目睹他们母亲喝农药时,怨念激生。
不过,它们无法成型,也很快会消散。
骑回思源村村道上时,李追远开口道:“太爷,让我先下来,我要去大胡子家找笨笨玩。”
“继续坐着,太爷载你去。”
李追远闻言,也不再说什么,等把自己送到大胡子家坝子上后,李三江就骑着三轮车回去了。
少年走入桃林,笨笨依旧被放在桃林间的小篱笆里,与桃花玩耍。
李追远捡起一根桃树枝,开始在地上画画。
他画出了桃林的位置,画出了道路与河流,画出了思源村的位置,画出了石南镇也画出了石港镇,最后,画出了三新村。
少年抬脚,将地上的一滩桃花踹起,纷纷桃花落下,将他刚才画在地上的地图完全遮掩。
李追远拿起桃枝,轻轻一勾,一小块区域的桃花被掀开,三新村的位置被单独显露而出。
意思很简单,撤开对三新村地界的压制。
桃林深处,隐隐传来一道声音:
“你知道这么做……你也会受到牵连么……”
“我知道。”
“何必……世上这样的事多了去了……”
李追远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币,将它在掌心慢慢展开抹平:
“没办法,谁叫我收了人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