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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懵懂少年情

    不过世道是越来越乱,就算没有出去,莲花镇的人也能感觉到。来往于古城和来县两地,在莲花镇休息打尖的商人旅客带来的两地纷乱的消息,还有更远处一些耸人听闻的事情。而且莲花镇外来逃难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甚至在大街开阔的空地上每天聚集了外来找活做的人。有别的镇子的也有外县甚至外省的。有的逃匪患,有的逃饥荒,有的逃债逃命案,各色人等龙蛇混杂。今天二夫人和李妈上街,又看到几个找不到活,沿街乞讨的异乡人,煞是可怜。

    回到家里,见几位夫人坐在院子里说话。

    “二奶奶,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商量事呐,你来的正好。”唐家大夫人拉着她坐下来。“你瞧,就差你。我们正在讲芸儿和宗儿的事呐。”

    “哎呀,好事。是呐。转眼他们就大了!”

    “是呐,现在,外面乱七八糟的。不少人家的孩子都乘早结婚了,免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宗儿和芸儿也到岁数了。”

    “那不是前世的姻缘嘛,那有什么说的,挑个好日子先把婚定了呗!”

    “二姐,你有所不知。宗儿这孩子,长的好,聪明,我们都满意。可是我问芸儿,这丫头总是推推拖拖,不给个明白话。我觉得吧,这话里头好像芸儿不愿意。”

    正说着,红婉走进来找芸儿戏耍。见芸儿不在家,就欲去别处寻,听到芸儿娘的话,她停下了脚步说道;“婶娘,你没问清楚啊?芸儿她喜欢别人,她不想嫁给光宗。”

    几个人都抬头诧异看着红婉。三夫人拉住红婉坐下,“来来来,红婉,你和芸儿最好。告诉婶娘,芸儿和你说了,她不嫁给光宗?”

    “嗯!”

    “她喜欢谁?”

    “哎呀,婶娘,你自己问她。我不好说。”

    “哎,红婉,快告诉婶娘。婶娘都急白头了,问了几次,她不说。人唐家都催过不下十回了。”

    “啊,十回了?那可不行。”红婉显得惊诧,眼珠一转,“芸儿哪这婆婆妈妈的,直接了当说不得了。她喜欢中英。”说完撒腿跑了。

    芸儿说不清楚光宗哪里不好,当娘摊开来问她的时候。确实,光宗哪里不好呐。挺拔的身材,方大的脸盘,白皙的皮肤。一对圆润的大眼睛似清潭,两道飞扬的剑眉如卧峰,俊美又英气。

    他是学堂里最聪明的学生,背书习字他总是第一名。再加光宗又是唐家独子,将来继承唐家偌大的家业,那花婆子早早的踏破唐家的门槛了。

    真的,光宗看上去哪里都好,可是好和喜欢是两码子事,光宗始终没有走进自己的心里。在她心里摇来晃去的是中英。她不知道中英为什么会走进自己的心里。

    和光宗比较,他算不得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中等身材,比光宗矮一头,显得略瘦。他的头略长上宽下乍,算不得富态,眼皮覆盖上眼睛,似要掩藏光华。随着眼皮伸缩,双眼有时成狭长一线,有时弯成三角模样。皮肤覆盖着泥巴被太阳烘烤,染成黝黑发亮的颜色。

    可是芸儿就喜欢上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辛苦的劳作和贫乏的食物不会让他长胖,但他不瘦弱,胳膊和腿满是力气。他像牛一样犁地,像猴子一样爬树。他笑起来,脸上露出几圈纹路,就像湖水漾起涟漪。嘴唇咧开来,两排牙齿白的耀眼。他在田里干活的时候,她曾坐在铺满杂草的田埂上凝视。太阳一照,他的皮肤会透出高粱穗子一样的暗红色,闪烁隐约的光泽。他回头看她时,那并不俊美的眼睛会射出一点星光。

    她不知道中英什么时候跑到她心里去的。或许是在他抱住土匪大腿撕咬的时候;或许是在青云峰的密林里,在他的背上昏睡,感受到他的体温?或许是在学堂里一起上学时候;或是在稻田边蛙声里一起读书的时候?或是一起帮着先生在镇公署收税忙碌的时候?芸儿不确定。反正,现在中英的声音无论在哪里传来,都会像清风一般拨动她心底的琴弦,令她随之颤动,发出令人陶醉的鸟鸣一般的,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符。

    红婉的话像颗炸弹。

    三位夫人听说芸儿这丫头居然有这么古怪的想法可急坏了。不要说他们,恐怕整个莲花镇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有这种想法。芸丫头着什么魔了?任三位夫人好说歹说,芸儿就一句话,他不要嫁给光宗。

    大夫人没办法逮住尚郎中一顿埋怨。“就你惯的?这下好,成什么样了?还去上学堂,哪有女孩子和小子们混在一起上学堂的,开天辟地也没有。就你依着。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嗨,你倒好,要丫头自己愿意才行。你瞧瞧,瞧瞧好。光宗白白净净,高高大大,又门当户对,天佐之合,她都不肯。反过来说要嫁老范头家的小子。老范头家。嗨,嗨,不把全镇的人笑掉大牙。你去和老范头做亲家,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尚郎中也是非常生气,来到芸儿的房间。

    “芸儿,你怎么看上老范头家的小子?”

    “爹,你说过,我嫁人要我自己同意的!”芸儿经过三位妈妈的轮番轰炸,又委屈又疲惫。

    “是说过。可是你也不能找范老头家的小子。爹惯着你。可你怎么着也得嫁一个体面的,配得上的人家。就算不嫁唐家,好人家这三乡五里多了去,你说,干嘛要嫁他家?嫁老范头家,你爹我,你娘他们脸往哪儿搁?那叫有辱门楣。这个爹不会答应。”

    “爹,我就是喜欢中英哥。”芸儿哭了。

    “芸儿,你还小,这个你不懂。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再说我堂堂尚家名声不能辱,这个爹不能由着你。”

    “爹!”

    从小到大,他从没做一件让女儿不开心的事。尚郎中听到芸儿的哭泣,心也软了一秒。但这件事不能让步,女儿小不懂事。女怕嫁错郎,走错一步,就一辈子后悔。

    莲花镇地小风大。什么事情都传的飞快。第二天,光宗她娘就登门了。

    尚郎中赶紧的宽慰:“孩子小,不懂事。我们不可能和老范头攀亲。这不笑话末。光宗那孩子我们都喜欢。等芸儿转过弯来,我们就把这门亲定下来。你回去和老唐说,请他放宽心!”

    “是呢。吓死我了。芸儿怎么会这么糊涂想法,定是一时迷糊了。尚老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甭说,花婆子三天两头的来我家,那王家镇的,杨家荡的好几个闺女,都赶着要嫁到唐家呐。还有老远的喽,米埠,孙昌的。哎呦呦。我也和我家小子开玩笑,好赖看一看,相一相。亥,他不吱声,问急了,那天他回一句话:你们不是给我定娃娃亲嘛!你们大人说话不算话啊。嗨,感情啊,我家小子心里就想着你家的芸儿呐。”

    “是呐,这世道不太平,早点定下来安心。况且芸儿和光宗本来就是天上一对,地上一双。”大夫人道。

    “啧啧,瞧她那得瑟样!唐家好像皇亲国戚样。人人都巴着往她家贴!”待唐夫人走后,二夫人撇嘴。

    次日芸儿没来学堂。中英问红婉。红婉笑嘻嘻的说:“还不是因为你。”正说着,光宗一把把中英拽带外面的院子里。“中英,你个混蛋,怎么回事?”

    “干嘛?什么怎么回事?”

    “嗨,你还装,你怎么芸儿了?你晓得我和芸儿从小有娃娃亲。你干什么?”说着,一拳擂在中英的胸口。中英也不示弱,两个人又滚在地上扭打在一起。

    “别打了。”红婉尖叫。

    “打得好,我看他对芸儿,就不怀好意的。小眼睛咪咪的乱瞟。”松子在旁边袖手旁观。所有的人都在旁边起哄,大家都想着,人家光宗和芸儿门当户对,你中英算哪根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和芸儿好,不撒跑尿照照,怎么排队也轮不到你。直到吵醒了打着呼噜的胡先生,举着拐杖把两个人打开。

    “哎呀。流血了。快擦擦,捂住。”红婉拿出手帕递给光宗。

    中英脸上挂了花,鼻青脸肿。晚上躺在破板床上难以入眠。不是受伤疼,和老爹的棍棒比,那几下子拳脚算毛毛雨。也不是大伙儿对他的不屑和嘲笑,他不在乎那个。对一个穷小子来说,从小到大,不屑和嘲笑就是家常便饭,就和山芋窝头一样是他肉体里不可缺少的养料。

    他翻来覆去,血管里有不守规矩的一群小鹿在乱蹦,心里有一把火在燃烧。他觉得兴奋,难以自抑。芸儿敢说喜欢他,要嫁给他!她敢对父母说,而且大家全知道了。他觉得此刻他是这个莲花镇最幸福的人,因为在他的眼里,芸儿就是这个世界最好看的女子。不仅好看而且心好。她对病人好,她对秀儿好,她也喜欢小鹿,她甚至不希望看到做了坏事的过江龙被鞭子抽打的那么惨烈。

    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在林子里没有一种鸟的叫声有芸儿的声音好听。他记得她在身边读书时那温暖的呼吸。他永远记得在林子里面驮着她,他的背象春天般缓和,似乎开出一朵花来。他也清楚他家是个怎样的穷光蛋景象,他不可能娶到芸儿,他根本没指望过芸儿会喜欢他。那怎末可能?!

    她和光宗定了娃娃亲。而且说实在的,就算光宗和他一样穷,单论长相,论聪明,光宗也比他强多了。更何况,光宗家很有钱呐。可是大家都知道了,芸儿说喜欢他,要嫁给他!

    这是做梦不曾想到的。一转眼,他又怀疑起来,准是大家听错了,传错了,芸儿怎么可能这样说?这太离奇了。他瞪大的眼睛看着破窗户外发出的微光,左右睡不着,坐了起来:“天什么时候亮呐?”

    一连数天,光宗和松子他们都不太理他,芸儿也都没来学堂,也没去白先生那儿帮忙干活。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他和芸儿的事情,终于让他确信芸儿是真的这么说的。为此他什么都不在意,自个自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等他从喜悦中醒来,他去问红婉,芸儿什么时候能回来。红婉对他似乎很生气:“尚伯伯不让芸儿上学,都是你!你下手这么重,看把光宗打的!”

    “嗨,红婉,他也打我了,他下手不轻。”

    “他能和你比?他哪经得起打?”

    “奥,我就经得起打?”

    “你皮糙肉厚的,从小被你爹打惯了。人家家里可是一个指头都没碰过的。”

    “红婉,你偏心!”

    “嫌我偏心,芸儿的事别问我,有本事自己问去!”

    半夜。外面丝丝拉拉下着小雨,扰的中英睡不着,摸索着爬起来,立在窗前发呆。过一会儿,他爬回床板上翻来覆去,又爬起来,床板上似有虫子。折腾好几回,他一擂床板,跳起来,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悄无声息的出门。

    大街小巷没有一个人影,连狗都缩在简陋温暖的草窝里,满世界都是墨黑夜色和淅淅沥沥的雨。摸到尚家的院子后面,沿一棵树攀上围墙,翻到院内,蹑手蹑脚潜到芸儿的房前。除了雨丝打在树叶上的莎莎的声音,四下没有一丝声响。他把手笼在嘴边:“波接咕,波及咕”。

    他学波的鸟发出有节奏的轻轻的鸣叫。波的鸟在莲花河畔筑巢,他自小太熟悉它们,在牛背上田野里学会了它们的鸣叫。有时候,芸儿和他到莲花塘边温书。他学这波的鸟的鸣叫,远处芦苇里就会有时断时续的“波接咕,波及咕”的回鸣,偶尔会看到它们在芦苇上追逐飞行。芸儿有一次顺嘴念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波的鸟是不是关雎啊。中英道:这个哪个知道呐。然后他们静静坐一会,看到落日的余辉把莲花河染的绚烂通红。

    中英轻轻的叫几声,不知道芸儿是不是睡着了。一边四处踅摸着,害怕惊醒了别人。“波接咕,波及咕”房间里没有起灯,门吱呀一声开了,芸儿伸手把他轻轻地拖进去,随即掩了房门。

    “你,中英哥。你这么晚,怎么来的?”

    “嗯,芸儿,是我。”中英不搭芸儿的话茬,单刀直入。“芸儿,他们说你,说你喜欢我,要嫁我?”中英迫不及待的问。他脑子里没有别的,只有这一个问题一直在他脑袋里旋转。今夜他必须问个清楚,否则他彻夜难眠。夜色遮住了芸儿羞红的脸。

    “嗯,是的。中英哥。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过。”芸儿受够了这几天的禁锢,和心里的折磨,她再也不想遮遮掩掩。“你呐,你愿意嘛?要是不愿意,也不打紧。”

    “嗨,芸儿,你讲的!我哪会不愿意。我想都不敢想,你会愿意嫁给我这个样的。你不晓得我多喜欢你,我不敢讲。我高兴得要疯了。”两个人敞亮心扉。院子里草丛里,静默的虫子,听房内嘀嘀咕咕的鸣响,直到黑色变淡,天欲破晓。

    “只要你肯,我死也娶你。”

    “只要你肯,我死都嫁你。”

    中英得到这般山盟海誓,心中刮起幸福的狂风,似要将他的身体象风筝一样放上天去。他滑出门来,燕子一样越墙而去。

    光宗这阵子看着中英就想干架。那小子虽然不声不响,看着就是不怀好意,甚至一扬眉毛一咧嘴都露出一种叫人犯嫌的沾沾自喜。

    光宗怎么看着怎么扎眼。可也不能冲上去无赖头的就干。他对中英四处找茬。走路好好的,就用肩膀猛扛一下中英,可是中英并不在意。或者见中英在后面就硬堵住路,奈何中英见他绕道走。硬拳头撞到软棉花,有劲使不出,有火没处发,他憋屈又烧心。

    松子安慰他:“哎,兄弟,干嘛呐,这个婚姻是父母之命。我爹娘都说了,不可能的。芸儿她一个小女娃,哪能由她乱来。你就放心吧,别介天的像个喷火的小野猪似的乱拱,好不?”

    “那不能这么说,松子哥。白先生不是说过,人个别的国家,怎么嫁都是两个人自己做主的,叫婚姻自由。大地方的现在也兴这个,未必都是父母之命。现在社会变了,我们这儿就不能变变?我觉得就是婚姻自由好,自己的婚姻就得自己满意。自己喜欢哪个,就是哪个。结婚嘛,就要自由!”红婉道。

    “拉到吧,你。白先生说的是西洋景。跟我们莲花镇有啥关系,出妖怪了,甭听她的。光宗,放心!”

    “哎,你说这事,就是你爹娘应承,芸儿自己要是不乐意,那也是不好,芸儿心里可犟。”

    “哎,结婚这事,结了就好了,小丫头晓得什么噻,有什么犟不犟的。”

    “咦,就你晓得多,芸儿不乐意的话,强扭的瓜不甜,光宗你也是,人家都说了不嫁你,干嘛老盯着,好人家的多的是,凭你光宗,说句话,花婆还不挤破大门?”

    “说媒的倒是多,可我就要芸儿,咱们定了娃娃亲。”

    “哎,还娃娃亲?什末年代的事情?你把眼睛从芸儿身上挪开,好不好?别一棵树吊死。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

    “哪里有芳草?奥,你不会说你吧?”松子说着呵呵笑起来。

    “我怎么了,我哪不好了,光宗哥,你说,我哪不好了,我喜欢你,芸儿不嫁你,我嫁!”

    “去去去,你就不瞎参和热闹了,我都烦死了。”

    “哼!”红婉一扭腰,气呼呼的走了。

    “现在的丫头都怎么了,动不动嫁人不嫁人的挂在嘴上,一点也不害臊,世道真是变啦?”松子望着红婉的背影,这疯丫头,她不会当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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