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日,两万骑兵离开九原北上。
刚过云中、到达雁门郡最南的原平县时,随在队伍中的田豫收到了属下冯颇的急讯,脸色一时阴晴不定。
“田公这是怎么了?可是雁门郡中有了消息?”这几日一直与田豫待在一起的毌丘俭问道。
太和元年在雁门的时候,田豫刚开始都没拿毌丘俭这名年轻的越骑校尉当回事。直到毌丘俭百骑冲阵、助魏军大胜之后,才知晓毌丘俭的能力。
有了共同作战的经历,两人又都行在军中,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丝忘年交的感觉。只不过以毌丘俭中领军的职能权势,已经稳稳压过田豫一头了。
以皇帝亲信的身份后来居上,这是常人羡慕不来的,田豫也有这个自知之明。
田豫手中攥着冯颇来信,紧锁眉头长叹一声,朝着毌丘俭回应道:“此事早晚要知道的,老夫也不瞒仲恭了。”
“老夫从雁门派去云中的使者回来了,还带回来贺齐布的三千骑兵。轲比能本人并未应诏前来。”
毌丘俭听闻此语,下意识的拉了一下马缰,惹得身下马儿嘶鸣一声。
“贼子好胆!”毌丘俭喝骂道:“轲比能此寮真不畏死吗?”
田豫看了眼左右,轻磕马腹、离毌丘俭近了些:“老夫愁就是愁在此事。”
“仲恭当日也是和轲比能作战过的,此人的心性你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毌丘俭右手按在腰间剑柄上,冷哼道:“当然知晓。轲比能滑头得紧,当日马邑一战,他的本部始终位于战团之外,从头到尾不敢进兵死战。”
“不敢作战,只求一味保存实力。无论是鲜卑的轲比能、还是乌桓的素利、步度根、泄归泥这些人,都是一副样子!”
田豫叹气:“就是如此。轲比能不来,我又如何向陛下交待呢?”
毌丘俭小心问道:“田公,能不能先征讨轲比能部?打散了他们再去辽东?”
田豫摇起了头:“仲恭想的简单了。此前轲比能在平城还有城池,元年老夫用兵毁了他在平城的城池,轲比能的王庭就搬到更远的云中去了。”
“平城还好说,云中你怎么打?去一个月,战半个月,返一个月,哪里还有余力往辽东?”
“再说了,草原那般大,若轲比能再向西逃,我们还能继续追吗?”
毌丘俭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口问道:“田公方才说的那贺齐布是谁?我只知道当年东吴有一将唤作贺齐。”
田豫道:“轲比能的女婿。”
毌丘俭纳闷道:“轲比能不是只有一个女婿、唤作郁筑鞬吗?此人昔日不是死在我军中了?”
田豫微微翻了翻眼:“就不允许轲比能给自己女儿再续上一个女婿了?”
毌丘俭无奈的摇了摇头。
烦恼不会凭空消失,只会复制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田豫找毌丘俭倾诉了一番,这下轮到毌丘俭犯难了:“此贼属实可恶!打又不能打,该当如何是好?”
田豫手里的书信捏的愈加紧了:“雁门军事仲恭也熟悉,且与老夫一同去见一见陛下吧。”
毌丘俭点头:“想必陛下定有圣断。”
在朝廷为官有一点好,遇到搞不定的事情,自然可以向上禀报。将军上面有枢密院、枢密院上面有西阁。
可西阁以上的皇帝,却不得不做出取舍了。
出乎田豫、毌丘俭的意料,曹睿似乎并没有被此事干扰到,云淡风轻的说道:“轲比能不来,此人果然胸有大志啊。”
田豫满面歉意的拱手说道:“陛下息怒,臣为护乌桓将军,是臣的失职,请陛下治罪于臣。”
曹睿看了一眼田豫:“田将军还是在朕的身边待的少了。轲比能来与不来,又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请什么罪?莫要弄这些虚的。”
田豫躬身又是一礼。
曹睿道:“朕依稀记得,太和元年你上表请求对轲比能用兵的时候,说轲比能杀了你一名使者?”
田豫点头:“正是。使者唤作夏舍,从小在边地生活,被臣从一介小卒简拔、在身边培养了十年之久。却不料死在轲比能手里了。”
“此人有后代吗?”曹睿又问。
田豫微微低头:“没有,殁年仅仅三十三岁。”
“为使者而死于国事,是忠臣所为,待到雁门郡时,田卿为朕给他重立个大些的碑,到时朕让钟毓给他题字。”
钟毓?田豫并不认识此人,带着征询的目光看向了毌丘俭。
毌丘俭小声道:“此人是钟太傅之子,散骑侍郎,惯写一手好字,常常执笔诏书。”
田豫躬身一礼:“陛下仁心,臣替夏舍谢过陛下!”
曹睿点头:“昔日张骞通西域而为博望侯,朝廷使者非智勇双全之人而不能为。”
“仲恭,将朕的散骑们都唤来,朕要从他们中间选一人出使轲比能处。”
“遵旨。”毌丘俭领命而去,见到散骑侍郎们的时候也未说何故,只是说陛下有诏。此时行军队伍已经停下休憩,四名散骑来到驾前行礼后,曹睿看向几人,缓缓说道:
“你们四人听说过夏舍吗?”
夏舍是谁?几人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曹睿朝着田豫扬了扬下巴:“田将军来说。”
“是。”田豫拱手应下,几句话向散骑介绍了一番夏舍的生平。
见几人还是有些摸不到头脑,曹睿轻声道:“朕令田将军征召各族,惟独轲比能不应征,只派了三千骑来。”
“朕欲派一使者前往云中去见轲比能。你们谁愿意出使?”
四名散骑侍郎,按照来到皇帝身边的时间排序,分别是钟繇之子钟毓、杜畿之子杜恕、和洽之子和逌、夏侯渊之子夏侯惠。
清一色的官员之子,论起文华气度来,属实都边地难得一见的。
曹睿心中已经有了方略,如此行事不过是为了考验四人一番。方才提到夏舍,也只是为了吓唬他们一下。
玉不琢不成器,这些少年能否担当重任,还是要一个一个经过考验的。
钟毓听完皇帝之言,胸膛里的心脏扑通扑通的开始狂跳起来。
四人里面就属钟毓资历最久,早在黄初七年的时候就入宫随在陛下身边了。当年雁门郡作战的起因经过,他也是最熟悉的一个。
越是熟悉,却越是为难。
一方面,轲比能凶名在外,如今是北方边境之外最不听话的一名异族首领。换句话说,轲比能是真敢杀人的。
另一方面,钟毓还不愿意露了怯。在他出发之前,自家父亲钟繇钟太傅就已经反复叮嘱,让他见机行事,勿要失职。
如今陛下有命,若不表态愿往,是不是一种失职呢?会不会惹得陛下降罪?
钟毓在此心思婉转,也不过两瞬的时间。
“臣愿往!”四人之中年龄最长、昔日陪同司马芝一同出使过武昌的杜恕,向前迈了半步拱手应对。
钟毓心头一急,刚刚要抬手表态的时候,和逌、夏侯惠二人也一并做出了反应。
若是从一旁毌丘俭的视角来看,杜恕先说,钟毓、和逌、夏侯惠几乎都是同时应答。
玉不琢不成器,越是到这种关键之时,才能真正看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想法与志向。
几人先后的动作,以及或刚毅、或有些怯懦的神态,曹睿都看在了眼里。
可曹睿并不会明白说出,而是笑道:“你们四人都愿往吗?不错,朕甚嘉之。”
“钟毓!”
曹睿抬手指向钟毓:“你随在朕的身边最久,今日就以你为使者,为朕走这么一趟吧!”
钟毓双眼睁大,只闻耳边一阵嗡嗡作响。四分之一的选择,怎么陛下就选到自己身上了?
心底暗暗叫苦,面上却丝毫不能露怯。
钟毓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行了一礼:“禀陛下,臣愿往轲比能处为使者!”
“陛下想要与轲比能说些什么?臣定然不辱使命。”
曹睿点头:“朕稍后命中书拟诏。你们四人都是忠谨之臣,且回去吧。”
“钟毓,朕稍后再命人来寻你。”
“遵旨。”四人告退。
等四名散骑走后,曹睿笑着看向田豫和毌丘俭:“杜恕年长些,剩下三人都是些少年,看他们的神情属实有趣。”
田豫也是一方重将,宦海沉浮多年的人了,如何看不出方才这几人细微神态,以及其间的小小心思?
田豫拱手道:“陛下,散骑们的年龄都还小。并非所有人都像毌丘将军一般的。”
毌丘俭默默无语了几瞬。
曹睿道:“朕知道。方才朕还没有与你们说如何处置轲比能吧?”
田豫、毌丘俭一同点头。
曹睿道:“此事倒也好办。”
“轲比能不来,无非是担心田将军会趁机攻伐于他,或者吞灭他的兵力和势力。换句话说,就是田将军的面子不够大。”
田豫讪笑两声。
曹睿笑着指向自己:“朕的面子应当够了吧?”
“朕要下诏给轲比能,封他为鲜卑单于,让他来雁门领印信官凭。鲜卑一族自从檀石槐之后,就再无一人有如此大的名头了。”
“他身上的附义王前几年已经被大魏废了。单于的名头更大,他又岂会不来?”(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