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世界上最大的平等。
任你何等豪杰、何等气焰,不过引颈一刀,便可再无声息。
在这名唤作李铜的二十八岁士卒挥刀斩首公孙渊的时候,曹睿正在臣子们的陪同下,在襄平城外巡视城郊的农户。
回返襄平城内经过南门之时,曹睿意外在此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臣夏侯玄拜见陛下。”
“太初?”曹睿坐在马上盯着夏侯玄看了几瞬:“是太初来了,快平身!”
“谢陛下。”夏侯玄起身站直后拱手道:“臣今日方到襄平,听闻陛下巡视城外,因而在此等候。”
三年未见,夏侯玄的仪表风度还是此前‘朗朗如日月入怀一般’,可又似乎更内敛和稳重了些。
曹睿略有感慨:“岁月逝,忽若飞,时间过得真快,太初似乎也长高了些。随朕一同入城吧,朕有话要问你。”
“遵旨。”夏侯玄拱手一礼,而后十分自然的走到曹睿驾前用手牵起白马的缰绳,好似从未从散骑侍郎的位子上离开过一般。
皇帝一行进入城中太守府内,曹睿也将夏侯玄召至堂中。
曹睿道:“朕记得是四月中旬在右北平诏你前来,不过两月,太初来的倒是不慢。”
夏侯玄拱手道:“陛下有诏,臣又怎敢推迟半分呢?臣接诏书之后即刻北上,在泉州侍中辛公处住了两日,随运粮船队一并走海路到的辽口。”
曹睿点头:“也是。自大军到了辽东之后,运粮走了海路,你一个人从傍海道走倒也艰难。”
“太初在谯县读书三年,可有所得?”
夏侯玄答道:“臣在家中读书三年足不出户,也不过将《三玄》读懂了四、五成,臣心中已然满足。”
“三玄是什么?”曹睿问道。
夏侯玄解释道:“《三玄》就是《老子》、《庄子》、《周易》三书。”
“朕想起来了。”曹睿轻拍了一下桌子,指着侍中裴潜说道:“朕好像在裴卿那里看过一本册子,好像就是讲玄学的。”
裴潜笑着拱手答道:“陛下从臣那里看到的是太初讲《庄子》的册子,乃是臣弟裴文季从太初处得来,复又给臣送来的。”
曹睿看向夏侯玄:“朕倒是没想到太初这三年都在研究玄学。莫非真要将自己学成个博士,到崇文观或者太学任职吗?”
“太初到底在研究些什么?”
夏侯玄拱手解释了起来:“臣在家中用三年时间研究三玄,不过是研究‘本末有无’这一事罢了。”
曹睿已经许久未接触过这种学术问题了,眼下闲暇无事,因而耐着性子问道:“这‘有无’应做何解?”
夏侯玄道:“所谓有无,就是何为世界之本、造化之始。昔日何晏何平叔精研《老子》,以‘天下万物生於有,有生於无’之言,认为天下皆由‘无’而来。”
曹睿问道:“有或者无,这种玄远之论有什么用处呢?朕亲征辽东,军士阵前杀敌、百姓劳作种植,却用不到这些‘有无’之论。”
夏侯玄拱手道:“所谓黄老之学,又称无为而治。以‘无’为天下本源,则与儒者所论之‘名教’对应。儒家之‘正名’‘教化’,乃是君臣之义、孝悌之行、礼法等级的综合。”
曹睿深吸了一口气,想了许久,而后说道:“朕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玄学论‘无’的学说,专门与儒家这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截然相反?”
夏侯玄摇头:“倒也没有这般完全相反。只是何平叔‘贵无’之论崇本息末,将礼法、名教看得淡了些,倒也不是完全否定名教。”
曹睿心中对何晏的不满又加深了一丝,而后继续问道:“既然是‘有无’之论,那‘有’又作何解?”
“既然陛下关心实用之处,那臣就不讲理论了。”夏侯玄拱手道:“有与无相反,认为儒家‘名教’是有用,但个人感受却更为重要。”
皇帝与夏侯玄在此谈论着‘有无’和‘名教’,堂中在场的重臣们却并无一人开小差,都在聚精会神的听着。
皇帝为天子富有四海,朝廷靠法度等级治理天下,谁能离得开‘名教’?
换句话说,即使不在朝廷、而在百姓家中,孝悌礼法这种‘名教’也是必须的。又怎能提倡人如庄子一般看淡生死礼节?
儒家这么好用的统治工具,曹睿又怎么可能被夏侯玄三言两语给改了心思?
自然是反对的。
曹睿神态自若继续向夏侯玄问道:“那太初研究了玄学三年,读懂了四、五成,又是怎么以为的呢?”
夏侯玄长叹一声:“禀陛下,臣只是读懂了书中含义,却实在不知‘有、无’两者哪个更对。无论用哪一条路想到最后,几乎都是在自己证明自己,好似永远都走不出来一般。”
曹睿笑道:“既然连太初这般的智慧之人,都只是在‘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种话里转圈子,那就不要想了。”
“整日想这种问题,对大魏能有什么帮助呢?太初也是博学之士,可知孔子曾言‘务敬鬼神而远之’?”
“伯约过来!”
曹睿伸手将姜维从门外召至自己身边,拍了拍姜维的肩膀,对夏侯玄说道:“昔日伯约与太初同时在朕身边为散骑。三年过去,伯约先随朕从征、几度出使敌营,复又在中军为将,此番也立下战功。”
“太初,是姜维一般做事更有用,还是清谈论玄更为有用?还用朕说吗?”
夏侯玄怔住了,表情似乎凝住了一般想了几瞬,复又站起身来朝着皇帝躬身一礼:
“臣多谢陛下教诲,是臣自己走偏了路!三年之思,多亏今日陛下点醒!”曹睿看着面前这个二十一岁的少年,感慨的点了点头。许多人一辈子都读不懂的书,夏侯玄加冠之年就学了个通透,还在自己这里完成了最终的闭环。
可谓惊才绝艳。
‘有、无’之论,想不通是正常的。这种世界本源的认识问题,后世数百年、上千年都没认识透澈,夏侯玄看看《老子》、《庄子》、《周易》就能想明白?没有半点可能。
皇帝与夏侯玄这两人如此行为,倒是让堂中许多人看得直愣,弄不清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曹睿看到了众人眼中的迷惑,笑道:“朕与太初所言,你们谁懂了?为众人说上一说。”
裴潜拱手道:“禀陛下,臣对玄学了解一些,就由臣来说吧。”
曹睿点头:“准!”
裴潜轻咳一声:“夏侯太初的玄学论及有无,与国家实际并不相干,与天下人无关。”
“而孔子云‘敬鬼神而远之’,并非孔子不懂鬼神之说,而是只将祭祀作为教化百姓的办法,并不认真计较鬼神的有无。”
“玄学也是一般,计较这些有无干嘛呢?正如陛下方才所说,治理天下、讨伐叛逆,都是要实际做事的。”
裴潜朝着皇帝再度拱手:“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去想。”
曹睿笑着拍了拍手:“裴卿论事属实透彻,朕正是此意。”
夏侯玄此时说道:“臣既然来此,还望臣能做些实务以报陛下。”
曹睿指了指司马懿:“司空,朕让太初去卿处做事,粮草后勤调度之事,可以让太初锻炼一下。”
司马懿拱手应道:“臣遵旨。”
……
翌日下午,高句丽王优位居随着孙礼一同回返襄平。
眼看到了太守府前,一路上与孙礼寒暄了许久的优位居,急忙向孙礼求助道:
“孙将军,若本王一会儿见了陛下该怎么说?从未觐见过大国天子,还望孙将军提点一二。”
孙礼看着这个三旬面白无须、衣着华丽的胖子,淡淡说道:“陛下神武英断,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要有半丝隐瞒就是。”
“多谢孙将军,多谢孙将军!”优位居连连拱手。只不过拱手速度太快了,显得有些滑稽。
二人站在太守府外,等了许久,散骑侍郎夏侯惠从府内走出,拱手道:“陛下召孙将军、高句丽王二人入内。”
“多谢侍郎。”孙礼回礼道。
二人被夏侯惠引着向前走,直到进了堂中行礼完毕,孙礼第一句话就让优位居呆若木鸡。
“禀陛下,公孙渊逃亡途中与臣部交战而被斩杀,此乃公孙渊头颅,还望陛下查验。”
说罢,孙礼将身侧木匣举起,朝着夏侯惠看了几眼。
曹睿摆了摆手:“人头有什么好看的?让司空去查验吧,朕就不细看了。公孙渊是被谁所杀?”
孙礼老实应道:“是被臣部一名什长在交战中所杀。此人唤作李铜,此次也随臣一起来了,正在殿外候着,陛下可要见一见?”
优位居莫名有些心悸。
公孙渊身死,皇帝连看都不屑于看。而自己此前还以公孙渊为头等大患,岂不可悲?
曹睿道:“不必见了。公孙渊乃是叛逆无误,将士杀敌朝廷自有赏赐。此人是哪里出身?”
孙礼答道:“什长李铜乃是陇西狄道人士,今年二十八岁,太和二年在秦州以郡卒选入中军。”
陇西狄道?还姓李?
曹睿似乎想起了什么,笑道:“既是太和年间入的中军,那朕就赐个他关内侯吧。再将此人提为千石司马,找个郡外放了去。孙将军,你的功劳稍后另算。”
“遵旨。”孙礼拱手应道。
曹睿将目光移到优位居的身上,简单问询了几句后,曹睿直接问道:“昔日高句丽臣属公孙氏之事,朕既往不究。朕如今将你统辖之地命为高句丽国,封你为高句丽国王,仪同大魏郡王。你可愿意?”
“臣谢陛下天恩!”优位居直接跪地参拜道,连动作都敏捷些了。
曹睿指着优位居看向司马懿:“其余之事,司空来与高句丽王来说吧,朕先歇息去了。”
“遵旨,陛下慢行。”司马懿起身行礼。(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