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话一出口,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瞬间涌入到了李严的心头。
有忿怒,有不解,也有怨恨。
更多的却是失望。
先帝崩殂不过七年,我这位托孤辅臣,竟这般被你轻易排挤出朝堂之外了?
还贬为庶人?
那我这数十年累积之功,又有何用?
李严胸膛一阵起伏,竟也逆势而上,昂首怒目与诸葛亮对视了几瞬,而后转身看向刘禅:
“陛下有诏,臣不敢不应。可臣在接诏之前,却还有几句肺腑之语,要与陛下一一阐明。为臣数十载,还请陛下思及旧时苦劳,准臣之请!”
“事已至此,岂能容你在此继续妄语?”
诸葛亮眯眼看向李严,而后又向前两步,将手中一直攥着的诏书朝着李严一递,正色道:“旨意在此,李严速速接旨!”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谁还看不出来?陛下岂会以这点事情贬斥于我,定然是诸葛亮所为。
李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看刘禅没有明确表态,当即拱手朝着刘禅说道:
“陛下,臣虽言语有失,可毕竟是先帝托孤二人之一,臣自领贬官也就是了,何以降罪至庶人?臣与诸葛亮同为辅政之臣,位居大汉卫将军,却被他这丞相一言而斥!诸葛亮这般权重,政事又悉数归于相府,专断如此,此人与曹孟德有何区别?臣数十载功劳……”
李严涨红了脸,自顾自说得飞快,好似现在不说以后便再也没机会了一般。
身处皇宫,诸葛亮也不可能亲自上手失了臣节,也不能真的‘专断’到话都不让李严去说。只束手站在侧边,用冷峻而又带着惋惜的目光看着李严。
“李卿且住。”
李严还在说话,刘禅又加大音量重复了一遍:“李卿且住!”
“遵旨。”李严抿了抿嘴唇,躬身一礼,而后闭口不言。
刘禅缓缓说道:“朕弱冠之时继位,至今已经七年有余,汉室如今居于益州一隅,宫中、府中、国中之事,朕虽说看不透彻尽详,六、七分总是有的。”
“李卿,你可知大汉眼下、以及将来何事最为首要?”
李严沉默片刻,本欲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头不答。
“最为首要的乃是北伐!”刘禅语气依旧平和:“都说朕是大汉天子,可大汉天子应居之地乃是洛阳,而非成都!能领着大汉王师北伐的,眼下只有相父一人。”
“李卿能带将兵十万率众北伐吗?能兴邦富民主持大政吗?”
李严很想说自己也能。可这样的话题既然问出口,就没给他任何正面回应的余地。李严也只好顺着刘禅的话头,俯身下拜:“臣惭愧。”
刘禅点头:“汉室兴盛乃是定数,当此北伐决断之时,举国上下须勠力同心,不应有变。李卿今年年方五旬,顺行正道必承福报,此乃世间至理。”
“楚臣屈完屡遭贬抑终能复起,汉韩安国勤勉用事死灰复燃。李卿先好好反省,暂时居于成都休养一阵吧。”
李严刚要叩首,刘禅又接着说道:“至于李卿长子李丰,就入丞相府为从事吧。”
“臣知罪了,叩谢陛下圣恩!”李严心中百转千回,居于成都形似软禁,儿子又派在了诸葛亮手下,自己所有的出路都被堵住了。
不谢恩,还待如何?
“平身吧。”刘禅挥手虚抬了一下。
李严起身后,复又朝着诸葛亮躬身一礼,而后亦步亦趋、身形萧瑟的随着几名虎贲走了出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是而已!
韩安国区区两千石,方能黜而后用、死灰复燃。天下哪有身为卫将军,贬为庶人还死灰复燃的道理?哄骗三岁小儿的玩笑罢了!
李严的背影渐行渐远,面目清秀的刘禅坐在御座上叹了口气,看着沉默不语的诸葛亮,出言问道:“相父,方才朕与李严说得如何?”
诸葛亮转过身来,从容拱手:“陛下言语极为妥当,时情大义均告知了李严,望他能铭记圣训,认真反省,早日悔悟。”
“朕不过是复述相父之语罢了,并未有什么新意。”刘禅紧接着又问:“可朕还有一问,望相父如实告知。”
诸葛亮点头:“陛下请说。”
刘禅道:“朕依相父之意罢黜了李严。却不知这李严悔悟到什么程度,或者过了多久,相父才愿意将他重新起复呢?”
诸葛亮沉默了几瞬,而后答道:“臣如实相禀,臣亦不知。或许待此番征魏获胜之后,或可借李严之能,让他到陇右或者凉州任个实职。既以北伐安定人心为由,罢黜李严警示成都众人,除非北伐成功,臣以为李严还是应该安居家中的。”
“朕知晓了。”刘禅缓缓点头:“相父这次返成都可还有什么安排?”
诸葛亮拱手道:“不若陛下明日三日后召开朝会,臣好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向杜琼、何宗、来敏、裴俊等人解释清楚。”
“朕会下旨告知众臣的。”刘禅道:“既然回了成都,相父这几日就不要忙于公务了。调理调理身体,好生体会一下天伦之乐。”
“对了,朕欲赐诸葛瞻骑都尉之职,相父以为如何?”
诸葛亮心中又叹了一声,正色回应道:“四岁小儿无有寸功,岂能受陛下之赏?恐怕折福。还望陛下体谅一二。”
刘禅缓缓起身:“朕知道了。相父且回吧,朕来送一送相父。”
“遵旨。”诸葛亮应道。
成都城就这么大。李严被贬斥为庶人之事,在他接了诏书脚步踉跄的走回自己家中的路上,就小范围的传播开来了。
李严出宫的时候如同失了魂一般,但诸葛亮出宫的时候,却也有些忧心之感。
刘禅方才问了诸葛亮两个关键的问题。
其一,李严何时可以起复。其二,关于朝会上说服一众臣子的安排。
而对于这两条问题,诸葛亮一不确定李严起复时期,二则借助李严被贬强压说服反对北伐之人。
显然刘禅的心中也是对北伐之事有所担忧的,只不过选择了暂且忍耐、并且充分相信诸葛亮之为。
来自成都众同僚的质疑不算什么,诸葛亮自可以势压服、以理说服。可当刘禅这种忍耐之后的信任表现出来后,万千担子都压在了诸葛亮一人身上,这北伐胜算究竟又能有几何?
天知道。
无非是尽人事而知天命!有何惧哉!
李严被贬为庶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成都城。三日后即将举办大朝会的消息,也一并传播开来。
杜琼、何宗、来敏、裴俊四人,悉数来到杜琼府上,议论着朝会上该如何分说。
杜琼、何宗二人都是蜀中耆老,杜琼现为谏议大夫、何宗现为大鸿胪,二人均精通谶纬术数,此前刘备称帝之时均以谶纬之言劝进。
来敏是刘璋旧臣,算是刘璋的叔辈。
而裴俊就更有意思了,此人乃是当今魏国侍中裴潜的亲弟弟、御史裴徽的亲兄长,在裴家五兄弟中行二。裴俊在十余岁的时候,曾送其姐夫去蜀中上任,乱世一开便再也没有返回家乡,从此在蜀地定居。
总之,按照后世某些划分的方法,这四人都是标准的益州旧臣,分外保守的那种。
四人坐在杜琼家中堂内,左右周遭并无旁人。
来敏显然最为急迫,开口问道:“伯瑜兄不是说依照天文来看,这几年北伐均大凶非吉吗?李正方刚回成都就被贬为庶人,诸葛丞相此番回成都全无善了之意。”
“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如何应对?”杜琼叹了口气:“知天易,逆天难。敬达,老实说,我有些后悔与你们说这些天文星象了。”
“观察天文不分昼夜、历经辛苦,方能知道天文星象背后的奥妙。可知道之后,却常常担忧预言之事的泄露,还不如不说。”
何宗与杜琼最为亲近,轻哼一声:“说这些已经晚了!我等前番上表也是出于对朝廷忠心,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如在朝会之上与诸葛丞相说个分明!”
裴俊冷冷问道:“谁来说?”
“你说,还是我说,还是他们二人?”
何宗也没了声响,复又叹气道:“那能如何!只能效仿杨季休了!我等终究是人微言轻,并无其他办法。”
杨季休,说的就是曾经的蜀郡从事杨洪。
昔日刘备尚在之时,刘备借助益州之地与曹操争夺汉中。杨洪作为益州旧臣,当面被诸葛亮询问,该如何是好。
杨洪当时的处境,也和此刻堂中四人的处境相仿。杨洪面对诸葛亮之问,答出了著名的‘无汉中则无蜀矣,男子当战,女子当运’之语。
来敏长叹一声,用力握拳猛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北伐北伐,丢了汉中还要北伐!若再如此支应几年,恐怕益州的骨血就都被榨干了!”
“按照诸葛丞相的架势,不管我等如何说法,此番都是要强行压下的。这次我等虽然认下,但此后若有时机,我等该上书劝阻朝廷、还是要劝阻的!益州之地终究为一小国,如此好战,怎能长久?”
余下三人默默颔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