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眼少年立于小院之外,仿佛“看不到”跛脚青年大发神威的那一幕,脸色一片淡然。
沙沙沙!
跛脚青年继续扫雪,仿佛刚才那一扫,只是微不足道,并不算什么。
毕竟周长生只是一个“瞎子”,跛脚青年自也无须刻意避开,他浑然不觉自身之不凡,已然清晰落在周长生的眼中。
“那少年,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不去寻一门谋生之技,何苦在此旁听受罪?”
扫雪路过周长生面前之时,跛脚青年犹豫片刻,还是劝了一句。
“师兄此言差矣,男儿若是不读书,焉能有出头之日?”
“且我今日来此,却不是为了旁听,而是想奉上束脩之礼。”
周长生并未因跛脚青年是仆从身份而小觑,赶紧行礼,恭声而道:
“奈何夫子并未召见,我亦无法踏入私塾。若是可能的话,还请师兄帮个忙,代我替夫子问一声安,多谢。”
竟是如此?
跛脚青年扫雪的动作一顿,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愕然:
“周长生,那你可知道,若是我替你问安,一旦你所言为假,夫子定然动怒!介时你之下场,恐怕会被那马有才更凄惨,你果真要如此?”
“还请师兄成全。”周长生再拜,语气坚决。
“既如此,你且随我入私塾便是。我虽只是这竹林私塾一介平平无奇的仆从,却也跟随夫子多年,带你入内倒也无碍。只是最终结果如何,我却无法保证。”
跛脚青年犹豫片刻,虽心知这瞎眼少年,决计不可能准备好束脩之礼,却终究是于心不忍,严肃而道。
“多谢师兄指点,无论后果如何,我亦无悔。”周长生三拜,语气越发之坚。
跛脚青年不再多言,领周长生入私塾。
“夫子正在讲义,你暂且立于这小院中,若是夫子召唤于你,你可便可入课舍。”
“但在此之前,你切莫发出任何声响,若是因此惊扰夫子讲义,后果自负!”
跛脚青年指了指前方课舍,又交代了几句,也不等周长生回答,径直提着扫帚,踏雪远去。
周长生目带感激,对着跛脚青年的背影拜了又拜,这才轻轻前行数百步,迎风踏雪,静静立于课舍窗前。
“他怎么来了?”
察觉到有人靠近,慕嫣儿疑惑望向窗外,顿见那少年笔直而立,慕嫣儿越发惊讶。
但慕嫣儿也没多想,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桌上竹简,准备认真聆听王老夫子讲义。
其实王老夫子所讲之言,慕嫣儿在家之时,便已提前学过。
但说来也是奇怪,同样的讲义,从王老夫子口中讲出,和从祖父慕老口中讲出,意境感觉却又截然不同,每次都能给少女全新的感悟。
于此之际,后排角落里。
一位锦衣少年忽然起身,取下腰间酒葫芦,快步走于讲义台前。
“禀夫子,昨日学生家中一仆从,自郡城而来,为学生带来我父所赐下的‘杜康’一壶,学生不敢享用,愿献于夫子。”
锦衣少年屈身行大礼,双手高高将酒葫芦举起,朗声而道。
什么!
竟是……杜康?
嗡!
刹那间,全场一片沸腾!
“我听闻,杜康乃是酒中极品,只盛产于万里之外的东洲大周,我大秦并无此酿造之术。”
“据说此酒价比黄金,被‘神都’那些达官贵人所追捧,却仍旧是有价无市,就连大王也无法日日饮此美酒。”
“放眼我整个东郡,也唯有郡城几个豪门大族的家主,方才有可能弄到此酒!”
“听说王公子乃是郡城王家的家主之子,如今看来,恐怕这位王公子,还是王家最得宠之子,若非如此,焉能得此佳酿?”
听着四周议论之声,王公子低头行礼之间,眸中不禁越发得意。
暗道,有如此美酒佳酿,何愁夫子不对自己,另眼相待?
果不其然!
众目睽睽之下,王老夫子也不避讳,径直接过锦衣少年手中的酒葫芦,并当众打开木塞子。
刹那间,一股清冽酒香弥漫四方,闻者无不陶醉,心生“飘飘欲仙”之感。
课舍中,唯有靠窗那少女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倒不是此酒为假,也非此酒不香。
实乃是,少女虽年幼,却也随其祖父云游九州,所到之处,皆有锦衣之人奉上杜康,盛情款待。
这时日一长,此酒便是再美味,少女自也是兴趣乏乏。
且王公子此酒,比之少女昔日所闻,酒香逊色不知几何,少女越发提不起任何兴致。
“成了!”
王公子心中狂喜。
此酒自不是王家之主所赠,而是王公子自己花钱所买,花费甚巨,让王公子颇为肉痛。
但若能以此酒为敲门砖,获得王老夫子的欣赏,这钱倒也算花得值!
然而让王公子疑惑的是,打开木塞之后,王老夫子只是轻轻嗅了一下,旋即放下酒葫芦,目光从众富家子身上一一划过,最终落在窗外。
窗外?
王公子循迹望去,顿见那少年一身粗布麻衣,身形瘦弱,双目裹着黑色布条,正迎风赤足踩在雪地之中。
漫天大雪簌簌而落,落在那少年身上,少年却丝毫不理会,而是笔直如苍松,迎风傲立。
“该死,这小子还真是阴魂不散,竟跑到了此地?”
王公子顿时脸色难看,眸中满是阴戾。
后方,吴灰和刘武这两个马有才的狗腿子,二人察言观色,顿时眼睛一亮,明白讨好王公子,进而傍大腿的机会来了。
“狗奴才,谁让你入私塾的?滚出去!”
砰!
吴灰猛然一拳砸在课桌上,腾身而起,指着窗外那瞎眼少年,就是一声怒喝。
周长生充耳不闻,静静而立。
“死瞎子,莫非你耳朵也聋了不成?滚出去!”
砰!
刘武勃然大怒,猛然冲向门外,准备将那瞎眼少年赶走。
“放肆!”
一声怒喝如惊雷骤响,顿时震得刘武脑耳轰鸣,不禁一声惨叫,整个人直挺挺跪地。
“夫子授课讲义之时,未经允许不可喧哗,不可擅自行走,若敢违背者,当驱逐出竹林私塾,永不许再入。”
于这全场死寂之时,慕嫣儿悦耳而淡然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话虽轻柔,落在刘武耳中,却如晴天霹雳。
“夫……夫子,学生错了,真错了!”
砰砰砰!
刘武慌忙跪地磕头,一脸惶恐。
“老夫没你这样的学生,你且去罢!”
王老夫子看也不看刘武一眼,冷声而道。
此番,王老夫子并没施展“神通”,但这话却威严凛冽,骇得刘武只能垂首而泣,灰溜溜离去。
吴灰正暗自庆幸,陡然发现王老夫子的冰冷目光,已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吴灰顿时苦涩,明白大劫难逃,只能无奈走出课舍。
“周长生,你最好莫要再回马家村,否则,哼!”
路过门外瞎眼少年处之时,吴灰脚步放缓,压低声音,凶狠抛下这句话后,绝尘而去。
课舍内一片死寂,所有富家子噤若寒蝉,皆大气都不敢喘,唯恐触王老夫子霉头。
便是锦衣少年王公子,亦是压力倍增,小心翼翼地试探而道,“夫子,这杜康……”
“这杜康的确是好酒,老夫甚是满意。”王老夫子淡淡开口。
“成了!”
王公子狂喜,仿佛看到了夫子收徒,赐予他科举“举荐”资格那一幕。
“但此酒虽好,却是以粮食酿造。”
“想我大秦,天灾人祸三百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那寻常百姓三口之家,全家只能无奈共用一件衣衫,若能一日一餐,这便已胜过大多数人。若能每餐陈谷薄粥者,那更是极为难得的余年之家。”
“至于用粮食酿酒,这本就是奢侈至极。老夫虽无力阻拦,但,似此等骄奢靡靡之物,老夫却也决计不会同流合污,自甘堕落!”
言及此处,王老夫子顿了顿,摆手冷声而道,“王虎,你的心意老夫心领了,但这杜康酒,老夫却是不能收,也不会收,你且坐下罢。”
这!
王公子顿时傻眼,心中不禁泛起滔天怒气。
本公子耗费巨资,托人从郡城购得此杜康,你这天杀的老匹夫,竟敢不给本公子这个面子?
可恶,可恨!
虽心有万千愤懑,但王公子却不傻,表面上装出恭敬之态,转身返回座位,不再发一言。
王老夫子眼角闪过一丝厌恶,心中冷笑,却也懒得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自然也没任何言语。
“老夫并非迂腐之人,尔等还有谁要送礼,且一次呈上来罢!”
“若真能讨得老夫欢喜,老夫定有赏赐。但若是让老夫心生所恶,那自然也会有惩罚!”
扫了一眼满屋众富家子,眼看不少人蠢蠢欲动,王老夫子顿时冷声而道。
全场死寂。
那些原本准备了礼物,也想趁机奉上者,无不偃旗息鼓,纷纷绝了送礼的心思。
就连马有才和王公子都接连折戟,谁还敢送礼?
马有才甚至被驱除出竹林私塾,彻底失去了一个月后“结业”的资格,以后都无法以王老夫子的弟子自居。
这些来自十里八乡的富家子,虽都是来混日子,却也都想熬到“结业”,混个“夫子弟子”的金皮,谁还敢冒这个险?
“既然无人送礼,那今日讲义,就此开始……”
王老夫子捻了捻山羊白须,拿起桌上温热竹简,就要开始授课。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略微紧张的拘束之音,却骤然在窗外脆生生响起:
“禀夫子,学生周长生,有礼要送。”
声落!
啪!
王老夫子双手猛地一抖,手中那紧握的竹简,竟惊的滑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