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秦国最高司法审判机构,是秦国官府中占地最大的,建于章台宫外章台街。
五马王车载着嬴成蟜、嬴政两兄弟入章台时,走的就是这条街。
嬴成蟜站在街边透气。
可能是心理作用,也可能是廷尉狱就在廷尉府中。他觉得廷尉府里也有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休憩片刻,他有些发晕,以为是吐的,不想再走进廷尉府。
于是着人去搬两把摇椅,一张小案,再来几个切好的果盘。
一个多时辰以后,嬴政披着夕阳来到廷尉府外时,见到的就是躺在摇椅上,正在熟睡的弟弟。
他不欲吵醒弟。
但守候在其弟身边的侍卫在见到他后直接俯下身,轻轻摇动公子成蟜。
“公子,长公子到了。”
嬴成蟜揉揉眼睛,还是有些困意。
从进了咸阳城开始,他就没闲着,一直在奔波。
从咸阳城到章台宫,到章台宫前殿。
去找秦王,找行玺符令事,拿到秦王印来廷尉府,找廷尉。
忙忙碌碌,跟个一直打转的陀螺一样,七岁身躯早就疲惫了。
原本一直在被嬴成蟜心志压着,一放松躺下,困意就山呼海啸而至。
告诉侍卫等长公子来叫醒自己,就闭上了眼睛。
他觉得自己刚躺下不久就被叫醒,注意力都被到来的兄长吸引,一时间也没注意日头西斜。
“阿兄来了,你躺下,对,像我一样。”
嬴政依言照做,躺在了另一张摇椅上,脚踩着地面。
“脚点地,向后仰,你学我,慢慢逛荡。”
嬴成蟜率先示范,小人藏在摇椅里,吱扭吱扭,惬意的声音在廷尉府外奏响。
嬴政学着去做,整个人都贴合在了摇椅上。
一上,一下,晃晃悠悠,吱扭吱扭二重奏。
他太舒服了,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松弛的摇椅,暂时晃散了他的紧张、谨慎、惧怕、仇恨……
这一刻,他赤子之心,剔透若琉璃。
嬴政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觉得自己就像是躺在了白云之上,虽然他从来没有躺在白云上。
他躺过的所有物件,没有一个能给他带来如此舒服的感觉。
只有天上白云,无忧,亦无虑。
他很快乐,因身体舒适,心无所想而快乐,这是最纯粹的快乐。
他睁开眼,偏过头,迫切地想知道能让他如此快乐的物件是什么。
“这叫什么?”
“摇椅。”嬴成蟜有些得意地笑着,道:“舒服吧,也是我发明的。”
“摇椅。”他重复着,望着天上白云,喃喃道:“若是就这么躺一辈子,多好……”
没有鞭笞,没有压力,没有仇恨。
他只有九岁,还是个孩子。
他又感受了片刻,然后不舍的,坚决的,从摇椅上坐了起来。
嬴成蟜也一同疑惑坐起。
“怎么了?硌得慌?我叫人拿个席子。”
九岁孩子摆摆手。
“不硌。
指着脑袋,眼神有些愧疚。
“就是……有些犯困。”
他从赵国,至秦国,奔波路程比其弟远的多。
遇到刺杀,答车府令,面见秦王,心里路程,比其弟远的多的多。
他的疲惫,比其弟多的多的多的多。
嬴成蟜小手一挥。
“那就睡一会!”
嬴政摇摇头,拒绝了其弟好意。
顾左右,而言他。
“我来时向外看,这一整条街都是高门大户,皆挂着官府牌匾,这是什么街啊?”
嬴成蟜又揉揉眼睛。
他不知道是偶像的原因,还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眼前孩童为享受片刻欢愉而愧疚,不敢贪多的模样,让他眼中起了雾。
他侧过脸,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维护他小兄长的小尊严。
“章台街。
“又名官府一条街。
“正如阿兄所看到的那样,一整条街都是官府,秦国几乎所有官府都坐落在这条街。
“因为这条街就在章台宫外,所以得名章台街,章台街是中宫临近街道最宽广的一条街。
“中宫有诸多宫群,咸阳所有政务都在中宫处理。
“臣工在此工作,得王上召见可以最快入中宫。入中宫办事完毕,也可以最快返回官府,处理事宜。”
嬴政默默记下,就像一块正在吸水的干海绵。
“我听母亲说,秦国所有政务都是在咸阳宫处理,咸阳宫就是中宫吗?”
嬴成蟜转过来,脸上已是看不出感伤,指着咸阳城北。
“咸阳宫在那边,是我秦国北宫,咸阳宫不是中宫。”
他挥舞着手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脸上漾起自豪。
“自我秦国跨过渭水,在河南修建了章台宫、兴乐宫、甘泉宫等诸多宫群后,原本的布政之所咸阳宫,就成为了秦国北宫。
“中央宫群还没完全建成时,大朝会,接见外宾等一众事宜就陆续偏移过来。
“在我们曾祖王父的时候,中宫完全建成,政治中心彻底从北宫转移过来。(注1)
“新建成的中宫,比六个北宫还要大!”
周围侍卫本就挺直的腰板,不自觉又挺直一些,脸上也漾起同款自豪。
只有秦国,有如此宏伟的王宫。
只有秦人,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嬴成蟜一讲就停不下来,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都告诉兄长。
讲着讲着,口干舌燥,从果盘中拿块甘棠润喉。(注2)
发觉兄长眼随甘棠走,被发现后立刻移开,喉结涌动。
心中笑笑。
自然得将甘棠、苌(chang二声)楚、橘子等各类水果都拿了一块放盘里,强塞给嬴政。(注3)
嬴政被逼着吃了一块苌楚,面色平静,眼神雀跃。
两个少年吃着水果,聊着天,天色渐暗……
一块橘子入口,嬴成蟜嚼了两下,嘴突然不动了。
扭头面西。
太阳极大,距地极近,散发着和橘子一样颜色的柔光。
“我睡了多久。”
叫他起床的侍卫应道:
“一个时辰余半刻。”
嬴成蟜眯起双眼,跳下摇椅,带着众人进入廷尉府,双手抓着秦王印找到廷尉。
他站在这位拥有秦国最高官秩两千石的柱石大臣面前,抓着秦王印的双手轻轻下摆,像是个招财猫,憨态可掬。
“麻烦廷尉弯些腰。”
廷尉蹙眉,看了一眼秦王印,拄膝弯腰,头停在嬴成蟜头顶一尺。(注4)
“麻烦再弯一些。”
廷尉又弯,这次两人头持平了。
嬴成蟜笑,左右脸颊凹出两个浅浅小酒窝。
廷尉离得近,看得也清楚,眉头稍稍松开了些。
[这竖子有时也蛮可爱。]
他正想着,那张婴儿肥的小笑脸突然上窜出视线。
身着明黄色小秦服的嬴成蟜奋力蹦起,如一只黄狸花。
他两腿腾空,双手紧抓秦王印。
腾空的这一瞬,想起广成子拍番天印镇死助纣为虐的截教圣母。
集自身力量,借下降之势,以体重为辅。
砰~!
一声闷响。
秦王印拍在廷尉头顶。
廷尉前扑趴地,白发见红。
王印染血。
…………
【注1:曾祖王父:太爷。我实在找不到文献,先秦时期管太爷叫什么。这里采用从战国时期开始编造,一直到西汉成书的《尔雅·释亲》:父为考,父之考为王父,王父之考为曾祖王父。】
【注2:甘棠:梨。】
【注3:苌楚:猕猴桃。】
【注4:秦一尺=秦十寸=0.2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