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05年3月15日)
波历奔到实验大楼门口,那人当然也不见了。外面甚至一个人影也没有。人没有,影子当然就更没有了。
波历奔到B3实验大楼门口,就连他这样运动员体质、轻功类型能力的人,也有点喘气了。他几乎又撞到了人,是一个见到他就微笑的女孩子,是见到他就微笑的女孩子之一。她往一边让了一步,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没有注意去听。
可是他站住了,他问她:受累,你见到一个人走进去吗?
她又微笑了。但只微笑着。
他不得不再问一遍同样的问题。她微笑着的脸红了。她说:受累。我看见两三个人进去了。我在门口里面已经站了好几分钟了。
他说:就是那个东欧人,中年的。
她说:刚才进去的有两个人是东欧人或者东欧样子的人,都是中年的。一位女士一位男士。
他说:男士。就是那位男士。你知道他的实验室在哪里吗?
她说:你说的是曼努埃尔吧。
他说:是的,应该是的。
她说:前面往右拐,最后一个实验室就是。
她的“就是”这个句子成分是他在奔跑途中听到的了。也就是说,不等她把话说全了,波历已经再次奔了起来。
他向波历转过身来,眼睛里爆出见了鬼的那种神情,就像鬼电影里的演员的那种表情。
这种表情是在波历的问题结束后出现的。
波历问他:侬刚刚骂我了对伐?
波历是直接用上海方言提问的。
这个人愣了半天,用那种见了鬼的表情愣着,然后说: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这个人是用英语说的。
波历没有灰心,他坚持用上海话说:侬刚刚讲赤那了,勿要跟吾港侬毋么港故(此处需要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跟我讲你没有讲过”)。
这个人仍然用英语说:你会讲上海话?
这个人说的仍然是英语,但表情却十分的中国。这是一种波历熟悉的表情,一种惊讶至极的中国表情。
尽管他坚持说英语,但他至少听出来波历说的是上海话了。第一步成功了。用一个不太合适的汉语成语说,波历心里小鹿乱撞了。
波历向这个人走近,这个人向后退去,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你说是喜也行,说是惊恐也可以。这个人已经靠在一个玻璃橱上了。这个玻璃橱已经在摇晃了。波历仍然在接近着他,像是在接近一个久等了的猎物。
这个人一把推开了波历,是推在波历的鼻子上的。他叫道:侬是狗啊!
这回轮到波历后退了。他心里的小鹿已经跳到喉咙口了。
这句话波历听到过。他敢肯定。
而且,在这个人冲着波历的脸,应该说冲着波历的鼻子的方向,当他对波历喊出这句话的时候,波历也闻到了一种发自深处的熟悉的气味。一种被另一种人体气味覆盖着的气味。
波历坚定地说:云吴!云教授!侬是云教授!
你可以想像一个崩溃的面容,这么说吧,一种既像是被惊恐的闪电定了形又像是被喜悦的泥石流冲垮了却因为那定形塌不下来而挣扎着的面容,一种混合的崩溃状。
他说:侬是啥宁(你是谁)?
接下来,请原谅作者用中国国语继续叙述了,因为读者不会都是上海人。说明一点,或者说重复一点,上海方言里没有敬语,就像英语里的第二人称只有“油”一样,上海话里的第二人称只有“侬”,但中国国语里是区别您和你的。
波历说:我是您的同事,云教授,我叫章程。
这个人说:不可能啊。你是章程?章程会是你这个样子?
波历说:那天早晨,您应该记得,您上班时,我说,您昨天喝了一瓶白兰地,五瓶啤酒。您就说了这句话,侬是狗啊。其实那天我并没有把鼻子凑到您的近处。
这个人说:是有这回事。我记得的。你,你真的是小章,章程?真的,你是真的!
这个人忽然就扑向了波历,可以用“凶猛”这个形容词来形容它的生扑,对,还有“生扑”这个词。波历几乎笑出来,真想把“侬是狗啊”这句话还给他。可是波历也抱住了他。
波历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太久了。
也许云教授不是波历章程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但无疑是他最想见到的那些人中的一枚。
用汉语,几十年前的一个发展插曲即错音阶段的一句俗语说,云吴那是“内牛满面”了。
顺便说句闲话:汉语在最近二十年来的发展经历了两大插曲阶段,一个就是作者命名的“错音阶段”,或者说故意发错音,跟“内牛”类似的还有“木有”,还有那捣浆糊式地合并了“这样”的“酱”。第二个插曲阶段是 “错字阶段”,同样是作者命名的,就是故意写错字来篡改或者利用原来的词汇和成语,比如“理上网来”,或者“典化人生”。这两个阶段一直到牛航载着他们出事的时候仍然在延续着,尤其是后者。
把话说回来吧。
波历终于把满面是内牛的教授推开了。
波历说:我们坐一下吧。
云教授说:去酒吧?
他们就在大白天去了酒吧。
波历知道,云教授几乎可以说是个酒徒。他的酒量是惊人的。
大白天,他们走进3号酒吧的时候,里面是空空荡荡的。连服务员都不在。后来,他们已经讲了半天话了,才有一个小伙子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并且揉着眼睛向他们走来。
显然,这个年轻人在那后面睡着了。
总体上说,在大白天的酒吧里,说话可以大声,甚至叫喊。波历完全忘了克里斯被淘汰的教训。
第二天早晨(波历回去后晚饭也没吃就睡了),他出了一身冷汗。但那是后话了。
幸亏没有什么后话的后话发生。至少在第二天,第三天,好多天后,波历还能正常地见着云教授,而且还时不时地约上娜拉一起去散步。
娜拉跟云教授在同一个研究室,同一栋实验楼里,这波历是知道的。至于她的实验室就在云教授那间隔壁,他刚刚知道。他从来没有问过娜拉。
那也是后话。这里记的还是新元05年3月15日的事。
这一天,在酒吧里,3号酒吧。
云教授叙述了他的经历。
那天,C034年3月8日,在飞机上。他说他有个习惯,就是捂着毯子睡觉,就是用毯子埋没整个脑袋。他说他坐飞机都是这样的。
他说他醒来的时候,飞机正在下降,他感觉到耳膜受到的强大压力。掀开毯子,他看见周围的人都在熟睡。他站了起来,想上厕所去。发觉自己的脚有些发软。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的黄海浪和汪若雪还有罗莉教授都好像睡得很死,“死”得有点像真的,或者说有点不对头。他甚至看到再前面那排的那个徐教授口吐白沫。他感觉不对。他去推徐教授,徐教授一推就倒。他又去推罗莉教授。罗教授也轻易地被他推得歪到了一边去。他查探了一下,她们都有呼吸。他觉得不对劲,整个机舱里都是这个样子,人都七倒八歪的。
这时,他感到有些头晕,同时他感觉到一种化学品的气味,好像是一种他实验时用过的麻醉剂。他马上把毯子重新盖在头上,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新坐了下去。
就在他往下坐的时候,他捂着的毯子被一把揭开了。他看见一副防毒面具。这个防毒面具正对着他,应该有一对眼睛在那里面看着他。
然后他脑袋上受到一个重击。之后他就不知道了。
醒来后,他就在这里的一个小房间里了。
波历问他有没有见过飞机上的其他华人,科学同行。他说:没有。我找过,这几年,我所有地方都去过。可是没有见到过任何熟人。这里有几个人是华人长相的,我问过,有时候,我甚至挨个地跟他们说话。但他们好像都不会说汉语。不知道是这里不允许他们说呢,还是其它原因。今天我正好有事到你的实验室里去,我忍不住又问了那两个华人。
波历打断了他:你觉得你有没有什么变化?
教授说:没有啊。噢,也不是,有的,我感觉我的皮肤好像比以前白了,好像白到了透明的程度,晒不黑,越晒越红那种白。
波历说: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教授说:不是变化的问题。我根本认不出你了。你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一个一点都不像跟中国有什么关系的人。
这一天,他们在酒吧里坐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天完全黑下来,酒吧里开始有了别人,一直到波历感觉自己不行了。他最后还在想,这个云教授怎么喝多少都跟没事人似的呢?我能这样去想问题,说明我到那一刻还没有完全地醉。
那天晚上还是云教授送波历回去的。
其实他并没有送波历回去。因为第二天早晨波历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的。
那是云教授的房间。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他不可能还有能力告诉云教授他住在哪里。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