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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文学 > 史鉴 > 大禹谟二

大禹谟二

    子曰:“为仁由己。”志于为仁者,必由己也。迨乎仁之熟而圣焉,尤恻恻乎其惟恐不由己也。故舜之戒禹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弗询者,我未询彼而自献谋也。〕圣功之纯,帝道之盛,恻恻乎惟此之恐。呜乎!可不慎哉!

    所谓己者,则视、听、言、动是已。是四者,均己所以保固其仁之体,发挥其仁之用者也。虽然,有辨。

    言动者,己之加人者也,而缘视听以为之,则无有未尝见之、未尝闻之而以言以动者也。习于所闻,验以所见,而信以心之所然,则其言固有物,行固有恒。仁者之于此,裕如矣。言惟己言也,动惟己动也,操之也约,持之也有据,则精焉一焉,而天理无有不得者矣。

    惟视与听,己与物相缘者也。则方由己而人争荧之,欲由己而人之先入者窒之,是为仁者所尤难者也。

    故孟子于己之中,慎所择焉,小耳目而大心,物人物而抑物耳目。耳目而亦物矣,交而引,引而蔽,耳目具于身中,而判然与心而相背。则任耳目者,皆由人者也,由己者所不以为己也。

    虽然,尤有辨。耳目均吾身,摈而外之谓之物而不任为己者,惟其受物之交尔。乃目之交也,己欲交而后交,则己固有权矣。有物于此,过乎吾前,而或见焉,或不见焉。其不见者,非物不来也,己不往也。

    遥而望之得其象,进而瞩之得其质,凝而睇之然后得其真,密而具睽之然后得其情。劳吾往者不一,皆心先注于目,而后目往交于彼。不然,则锦绮之炫煌,施、嫱之冶丽,亦物自物而己自己,未尝不待吾审而遽入吾中者也。故视者,由己由人之相半者也。

    而惟听为不然。目之体实,实则可鉴而不可茹。耳之体虚,虚则无可鉴而无不茹也。故尽人之身,五官百骸皆与天下相感应,亦各有自体,以辨治乎天下。惟耳则自体不立,一任声响之疾入以彻于心。

    是耳者,天下之牖户,质虽在己,而用全在物。由之者,由人而已矣,奚由己哉!然未有觉也,芒然未有主也,然惟物之入而莫禁也,枵然恃声之入以为实也。

    其听命于心也,似有重阆而不易审;其受命于人也,好言、莠言,杂沓骈阗以至,而皆不能拒。故君子不以为己,而斥以为两间之一物,诚虩虩乎其惧之也。

    择之精、执之一者,心目为政而耳无权。欲与择、欲与执,俟之既听之余,而方听无可施功。然而其感物也速矣,其容物也奢矣,其应物也逸矣。于是浮屠氏为“断身见”、“除我相”之邪说,亟推其圆通。

    呜呼!天下之物殊其状,人之为言异其说,美者自美,恶者自恶,贞者自贞,邪者自邪,城者自诚,妄者自妄,安者自安,危者自危;有稽可稽,有询可询,目施其明,了然粲然,黑白不相互,小大不相假,有无不相袭,无不灼然其易辨也。而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者,奚从入以搅我心哉?耳而已矣。

    初受之也,但无择也。无能择矣,已而遂以巧而婉者为精,而自谓择也。其初受也,犹不执也。然无可执矣,已而遂以其辨而坚者为一,而遂执之也。

    故“无稽之言”,“弗询之谋”,喋喋日进于前,将有不期听而听,不期庸而庸者。受其惑而为盛德之玷,虽舜、禹亦恶容不畏之如蜂虿,防之如寇仇也哉?

    视奚眩邪?疑以所闻,而玄黄无定色矣。言奚狂邪?杂以所闻,而可否无定论矣。动奚妄邪?

    摇于所闻,而作辍无固心矣。故舜之聪达矣,取善无遗矣,与善不吝矣:而历乎昌言静言之变,迨耄期而犹惩之,曰“吾甚畏乎言与谋之迭进而亟听以庸也”,将有由人而不由己者矣。子语颜渊以为邦,治已定,礼已明,乐已备,岌岌乎郑声佞人之必戒,亦此意也。

    故为仁者,克治之功,莫先于听;惧其圆之刓方,通之无能别之。规圆者必滞,求通者必凿,有甚信者必有甚疑,有甚察者必有甚忽,盛德之终,戒犹在是,志于仁者,可不慎其始哉!不慎则亡国败家,陷于大恶而不知,非但筑室之无成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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