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科举试士之法有三:诗赋也,策问也,经义也。宋皆用之,(并)[互]相褒贬,而以时兴废。
夫此三者,略而言之,经义尚矣。策问者,有所利用于天下者也。诗赋者,无所利用于天下者也。则策问之贤于诗赋,宜其远矣。乃若精而求之,要归而究之,推以古先圣王涵泳之仁、濯磨之义,则抑有说焉。
经义之制,自唐明经科之帖经始。帖经者,徒取其记诵,则其待士者已末矣。引而伸之,使演其精意,而著为经义,道之所以明,治之所以定,皆于此乎取之。
抑使天下之士,成童以后,日紬绎于先圣之遗书,以厌饫于道腴,而匡其不轨。故曰经义尚矣。
然而不保其不敝者,习之斯玩之,玩之斯侮之,以仁义中正之格言,为弋利掠名之捷径。而支离者旁出于邪,疲茸者偷安于鄙,雕绘者巧乱其真,拘挛者法伤其气,皆所谓侮圣人之言者也。则明经而经以晦,尊经而经以亵,末流之所必趋;纠之以法,而法愈以锢人之心。
是其为獘也,已獘而后知之,未獘之前,獘伏而不觉。故君子不能豫度士风之日偷,而废之于先。
而獘之显著于初者,莫诗赋若也。道所不谋,唯求工于音响;治所勿问,祗巧绘其莺花。其为无所利用于天下也,夫人而知之,夫人而能言之,则固不得与策问争长矣。策问之兴,自汉策贤良始。
董仲舒天人之对,历数千年而见为不刊。嗣起者,竞起以陈当世之务,为得为失,为利为病,为正为邪,为安为危,人百其言,言百其指,以争效之于天子。天子所求于士以共理天下者,正在于斯。以视取青妃白之章,不亦远乎!然为此说者,抑未体乎先王陶淑之深心,以养士习,定国是,知永终之敝,而调之于早者也。
夫先王之造士,岂不欲人抒其规画以赞政纪哉?乃汉之始策贤良也,服官之后,品行已征,成绩已著,三公二千石共保其为醇笃之儒,而后策之。始进之士,固不以此为干禄之径,而自献以言,夫亦有深意存矣。
道莫乱于多歧,政莫紊于争讼,士莫恶于揣摩天下之形势而思以售其所欲为。夫苟以策问进之,则士皆于策问习之。陈言不适于时,则倚先圣以护其迂;邪说不准于理,则援往事以文其悖。足未越乎闾门,而妄计九州之盈诎;身未试乎壁垒,而辄争一线之安危。
于是诡遇之小夫,心胥史之心,学幕宾之学,依附公门以察其条教,窥探时局以肆其褒讥。人希范、蔡之相倾,俗竞仪、秦之互辩,而淳庞简静之休风,斩焉尽矣。其用也,究以无裨于用也;其利也,乃以成其害也。言诡于下,听荧于上,而民不偷、国不仆者,未之有也。
且夫诗赋,则亦有所自来矣。先王之教士而升以政也,岂不欲规之使圆,削之使方,檠之使必正,束之使必驯,无言而非可用,无动而非可法,俾皆庄肃如神,干惕如战,勤敏如疾风,纤密如丝雨,以与天下相临,而弘济艰难哉?
然而先王无事此也。幼而舞勺矣,已而舞象矣,已而安弦操缦矣。及其成也,宾之于饮,观之于射,旅之于语,泮涣夷犹,若将远于事情,而不循乎匡直之教。夫岂无道而处此?以为人之乐于为善而足以长人者,唯其清和之志气而已矣。
不使察乎天下之利,则不导以自利之私;不使揣于天下之变,则不动其机变之巧;不使讦夫天下之慝,则无余慝之伏于心;不使测夫天下之情,则无私情之吝于己。荡而涤之,不以鄙陋愁其心;泳而游之,不以纷拏鼓其气。
养其未有用之心,为有用之图,则用之也大;矜其无可尚之志,为所尚之道,则其所尚也贞。咏歌忾叹于人情物态之中,挥斥流俗以游神于清虚和畅之宇。
其贤者,进于道,而以容四海、宥万民、而有余裕;不肖者,亦敛戢其乔野鸷攫之情,而不操人世之短长,以生事而贼min。盖诗赋者,此意犹存焉。虽或沉溺于风云月露之闲,茫然于治理,而岂掉片舌、舞寸管,以倒是非、乱纲纪,贻宗社生民之害于无已哉?
繇此言之,诗赋之视经义弗若也而贤于策问多矣。范希文奋起以改旧制,于是而浮薄之士,争起而习为揣摩。苏洵以孙、吴逞,王安石以申、商鸣,皆持之以进;而为之和者,实繁有徒,以裂宋之纲维而速坠。
希文之过,不可辞矣。若乃执政之党人,摘策问之短,为之辞曰:“诗赋声病易考,策论汗漫难知。“此则卑陋已极,适足资希文之一笑而已。
十一
上书纠察之言,有直,有佞,有奸。是天下之公是,非天下之公非,昌言而无讳者,直也。迎时之所是而是之,不顾其非;迎时之所非而非之,不恤其是;曲言而善辩者,佞也。是天下之公非,非天下之公是,大言以胁上者,奸也。
要其所言者,必明察其短长。或以为病国,或以为罔上,或以为侵权,或以为废事,引国计之濒危,指登进之失序,自言妨忌者何人,直摘失谋者何事,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虽佞且奸,亦托之爱君忧国之直,而不避怨以相攻击,则人君为其所动也,亦有繇矣。
乃三者之外,有妖言焉。非徒佞也,非徒奸也,托之于直,以毁伤人之素履,言一发而无可避、无可辩也。若是者,于草为堇,于虫为蜮,于鸟为鵩,于兽为狐。风一倡,而所号为君子者,亦用其术以加之小人,而不知其不可为也。则其为妖也,不可辞矣。
凡为此言者,其大端有四:曰谋为叛逆,曰诅咒诽谤,曰内行不修,曰暗通贿赂。呜呼!使直不疑、陈平不遇明主,则废锢终身;狄仁杰非有天幸,则族灭久矣。
不幸而为其所惑也,君以杀其体国之臣,父以杀其克家之子,史氏且存其说,以污君子于盖棺之后。
自春秋以来,历汉、唐而不绝,犹妖鸟蠥狐之不绝于林莽也,而宋为甚。王拱辰之以陷苏舜钦摇杜衍也,丁谓之以陷寇准也,夏竦之以陷石介及富弼也,蒋之奇之以陷欧阳修也,章惇、苏轼之以互相陷也,莫非妖也。
加之以“无将“之辟,则曰密谋而人不觉。污之以帷薄之愆,则曰匿丑而迹不宣。諠之以诽谤,则文字皆索瘢之资。讦之以关通,则礼际亦行私之迹。
辱之以赃私,则酒浆亦暮夜之投。人所不能言者言之矣,人所不敢言者言之矣,人所不忍言者言之矣。于国计无与也,于官箴无与也,于民瘼无与也,于吏治无与也。大则施以覆载之不容,细亦被以面目之有腼。
倾耳以听道路之言,而藏身托于风闻之误。事已白,而自谓责备之严;事无征,而犹矜诛意之效。无所触而兴,是怪鸟之啼于坐隅也。
随其影而射,是蠥虫之藏于深渊也。虽有曲谨之士,无得而防;虽有善辩之口,无从而折。昏霾起而眉目不辨;疫厉兴而沿染无方,亦且终无如之何矣。
呜呼!苟有明君,亦岂必其难辨哉?天下方定,大位有归,怀逆何望也?君不杀谏臣,士不惜直言,诽谤何为也?既以登朝,谁能拒戚畹近信而弗与接也?
时方暇豫,谁能谢燕游欢笑而无所费也?至于宗族有谗人,而小缺在寝门,则闲言起。婢妾有怨望,而嫌疑在欬笑,则丑诋宣。明主相信以素履,相知以大节,度以势之所屈,揆以理之所无;则密陈之而知其非忠,斥言之而知其非直,面相质讦,而知君子之自爱,且代为之惭,而耻与之争。若夫人之为贤为奸,当其举之于乡,升之于朝,进而与之谋国;独契之知,众论之定,已非一日;何待怨隙开而攻击逞,乃俟宵人之吹索而始知哉?
而优柔之主,无救日之弓以射妖鸟,则和颜以听,使尽其词。辱朝廷羞当世之士,既已成乎风气。于是自命为君子人者,亦倒用其术以相禁制。妖气所薰,无物不靡,岂徒政之所繇乱哉?人心波沸,而正直忠厚之风斩焉。斯亦有心者所可为之痛哭矣!
王曾舍丁谓之大罪,而以山陵水石(诈)[诬]其有不轨之心。唐介所称“真御史“也,张尧佐之进用,除拟出自中书,责文彦博自有国体,乃以灯笼锦进奉贵妃,诋诃之于大廷。曾言既用,谓虽殛而罪不昭。
介贬虽行,彦博亦缘之而罢相。然则仁宗所终始乐闻者,以暧昧之罪加人。而曾与介身为君子,亦利用妖人之术,行辛螫以快其心。风气狂兴,莫之能止。乃至勒为成书,如碧云騢诸录,流传后世,为怪诞之嚆矢。
是非之外有毁誉,法纪之外有刑赏。中于人主之心,则淫刑以逞;中于士大夫之之心,则机械日张。风俗之恶,一邑一乡之中,狂澜亦日兴而不已。有忧世之心者,且勿以奸佞为防,而急正妖言之辟,庶有瘳与!
十二
传曰:“一薰一莸,十年尚犹有臭。“莸,臭也,闲之以薰,则臭有所止息,而何以臭之十年邪?知此者,而后可与言治。
仁宗自明道二年刘后殂始亲政,讫乎帝崩,三十年,两府大臣四十余人。夷考其人,韩、富、范、杜诸公之大节炳然者,若而人矣。抑若吕夷简、夏竦、陈执中、高若讷,清议所交谪者,抑繁有徒。
他如晏殊、宋庠、王鬷、丁度之浮沉而无定守者抑与焉。其进也,不固进也,俄而退矣;其退也抑未终退也,俄而又进矣。人言一及而辄易之,互相攻击则两罢之;或大过已章而姑退之,或一计偶乖而即斥之。
且诸人者,皆有所怀来,持以为用,一得位而即图尝试;而所与倡和以伸其所为者,勃然蹶起,乘所宗主者之大用,以急行其术。计此三十年闲,人才之黜陟,国政之兴革,一彼一此,不能以终岁。
吏无适守,民无适从,天下之若惊若骛、延颈举趾、不一其情者,不知其何似,而大概可思矣。
数进而数退者,或贤或佞,固不可保矣。则政之所繇乱,民之所繇伤,非但小人之亟代君子,君子之泽不及下逮也。以君子亟代君子,其同也,则何取乎代之?
其异也,则亦旦之令不保于夕也。且以君子而亟代小人,吏民既已受小人之虐,而降心茹荼以从之,从之已夙,亦不得已而安之,而代之者又急反焉,则前劳费而后效亦不易收;且抑不敢信以为可久,而志愈惑,力愈诎矣。况以小人而亟代小人,小人者,各有其私以相倾而相制者也,则且托于锄奸革弊之大名以摇天下。
为害之实相若也,而名与法,则纷纠杂出而不可纪。进者退矣,已而退者又进矣。输忠者无可释之忧疑,怀奸者挟危机以观望。自非清刚独立之端士,且游移以冀两容;虽以利病昭著之谋猷,亦乍行而无成绩。
害者害,而利者亦害;邪者邪,而贞者不能固保其贞。举棋之不定也,筑室之不成也,以求社稷生民之安平巩固于百年也,其可得乎?
夫天子之无定志也,既若此矣。持之以静正,养之以和平,需之以从容者,固将望之有学有守之宰执,与忧国如家之谏臣。深知夫善政虽行而不能永也,危言虽听而不能终也;无亦奉祖宗之成宪以折其狂兴,息搏击之锋铓以杜其反噬,犹庶乎其有定也。
而为大臣者,席未暖于紫禁,剑已及于寝门。议磨勘矣,核任子矣,改科举矣,均公田矣,皇皇然若旦不及夕,而一得当以为厚幸。言路之臣,若蔡襄、唐介、孔道辅者,頳发于颜,发竖于额,以与当路争衡于笔舌,知不足以相胜也,而特以求伸于眉睫。
乃至浮薄之士,心未喻君子之深衷,而闻风以遥和;身未试小人之沮害,而望影以争攻。一波乍兴,万波随涌。党邪丑正之徒,亦相师以相报。天子且厌闻之,而奸邪亦不以弹劾为耻。
于是祖宗朝敦庞镇静之风日陵月替,而天下不可为矣。人知熙、丰以后,议论繁兴,毒痡四海,激盗贼,召(远敌)[夷狄];亦恶知滥觞之始,早在仁宗之世乎?
伊尹之训曰:“咸有一德。“一者,慎择于先而谨司之于后也。王心载宁,而纲纪定,法守专,廷有亲臣,野无横议,天下永绥,外侮不得而乘焉。呜呼!三代以下,能以此言治者鲜矣。宜其举四海而沦胥之也。
十三
元昊死,谅祚初立,议者请饵其三将,破分其势,可以得志。程琳曰:“幸人之丧,非所以柔远人。“立说之非,人皆知之,诚哉其不可与谋也!
春秋重伐丧之贬,予士匄之还,彼有取尔矣。邻国友邦,偶相失以相愈,兵临服罪,同好如初,则乖约肆淫,大伤人子之心,信不仁矣。元昊者,沦于夷之叛臣,为我蟊贼者也。死亦不足恤也。丧亦不足矜也。
如其可削平,以休息吾民,巩固吾宇,恶容小不忍以乱大谋哉?故琳说之非,不可托春秋之义为之解也。
虽然,宋至此而欲乘丧以图谅祚,谈何容易乎?昔者继迁死,德明弱,曹玮欲得精兵俘孤雏,郡邑其地;庙算无成,而元昊嗣之以逞。今元昊死,为破分其国之说,亦师玮之智,而奚谓其未可邪?夫所谓理势者,岂有定理,而形迹相若,其势均哉?度之己,度之彼,智者不能违,勇者不能竞,唯其时而已。
继迁虽悍不内附,收众侵边,宋弗能讨而抚之,然犹定难一节使耳。德明嗣立,需宋之宠命以雄长其部落,君臣之分尚在,则予夺之政犹行。力诎归降,自有余地以相待。弗能为窦融也,犹不害为田兴;勿庸致死于我,而服之也易。
元昊已俨然帝制矣,宋之待之者,名之曰“夏国“。则固不能以臣礼畜,而视为友邦矣。建郊庙,立宫阙,岂有一旦芟夷,俯首而从臣列。则谅祚虽孱,处于无可却步之势,其以死争存亡者,必也。且不徒谅祚已也。当德明之始,为之部曲者,亦节镇之偏裨,幕府之参佐也。
元昊僭而百官设,中国叛人如张元辈者,业已将相自居。束身归阙,不诛不废,而抑不能与徐铉、杨业同升显列。则人怀有死无降之志,以为谅祚效,其情其势,岂可旦暮亟摧者哉?
继迁之叛也,虽尝诱杀边臣,袭据银州,而宋不能惩;然未尝一与交兵,受其挫窘,张彼势而自见其弱也。及元昊之世,宋一败于延州,而刘平、石元孙骈首受刃;再败于好水川,而任福全军覆没。韩、范、王、庞分招讨之任,仅保残疆,无能报也。则中国落胆于西人,狡虏益增其壮气。元昊死而余威固在,度之彼势既然矣。
且宋当德明之世,去平江南、下西蜀、破太原也未久,兵犹习战。而曹玮以知兵世将,奋志请缨,繇其后效,固知其足恃也。及仁宗之季,其夙将死亡殆尽,厢禁之兵,仅存名籍。王德用、狄青且颠倒于廷臣之笔舌。
乃欲以机巧离其部曲,率屡败疲民以求逞,未有不自贻僵仆者矣。度之己者又然也。今之时非昔之时,而势可知已。势不相若,而安危存亡之理,亦昭然其不昧矣。
抑以天下之大势言之,宋从曹玮之谋而克也,则威建而可折契丹之气,亦唯昔为然,而今不可狃也。当彼之时,宋与契丹犹相角而不相下,则宋苟平西夏,契丹且避其锋。及澶州之役一兴,而宋亟荐贿矣。
刘六符片言恐喝,而益币称纳矣。契丹之得志于宋,不待夏人之援;而尽宋之力以争夏,则鹬蚌之持,契丹且坐乘其獘。即如议者之志,三大将离叛以卷土来归,一隅孤悬,契丹顺右臂而收之,一刘裕之俘姚泓,徒为赫连效驱除耳。关、陇且岌岌矣,奚能终有河西以临朔漠哉?
宋于此时,急在北而不在西,明矣。岁币日增,力穷坐困,舍契丹以不虑,而外徼幸于斗绝之西陲,胜不足以立威,败则益增召侮。瘠牛偾于豚上,其如猛虎何邪?
况乎利诱三将之策,尤童昏之智,祗为夏人玩弄以相倾覆也乎?以此思之,程琳之说非也,而有不能讼言以示弱者,故假于伐丧之义,以止妄人之辩,琳或有深心焉,未可知也。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德明方弱之日也;已去而不可追者,亦时也,元昊初丧之日也。齐桓陉亭之次,宋襄用之而兵败身伤;刘裕北伐之功,吴明彻效之而师歼国蹙。知时以审势,因势而求合于理,岂可以概论哉?
十四
功名之际,难言之矣。蔑论小人也,为君子者,道相谋,志相叶,好恶相若,进退相待,无不可视人若己者,而于此有不能忘者焉。非其宠禄之谓也。
出而思有为于当世,得君而事之,才可以胜,志可以伸,心可以无愧,大功可以成,大名可以立,而不得与焉,退处于无能有为之地,则悁悁之情,一动而不可按抑。
于是而于友不纯乎信,于君不纯乎忠,于气不纯乎和,于品不纯乎正,皆功名之念为之也。故君子贵道德而贱功名,然后坦然以交于上下,而永保其贞。呜呼!难言之矣!
韩、富二公之相为辅车也,旧矣。富任中枢,而韩出安抚,不以为嫌也。富方报罢,而韩亟引退,深相信也。乃其后富有憾于韩,韩公死而不吊,隙末之衅,生死不忘,岂韩有以致之哉?
仁宗之建储也,范蜀公诤言于廷,谏官交起以应之,而富公居中力劝其成,韩公尚未与也。已而韩公入相,富自以母丧去位,于是韩公面对,不恤恶怒,迫请英宗之名,起复之苫块之中,正名皇子,韩公固独任焉,而富不与。
逾年而仁宗崩,英宗立,宦官构曹后以思废立,于是危言以镇压曹后,调和两宫,宗社无动摇之衅,韩公亦独任焉,而富不与。曹后无归政之志,韩公厉声迫请撤帘于衣裾尚见之余,韩公又独任之,而富不与。于是而富怏怏求罢,出守扬州,嫌却自此开矣。
及乎英宗早折,韩公受凭几之命,请力疾书名以定神宗,而折太后旧窠求兔之邪心,富既出守,韩公自独任之,富固不得而与也。
凡此数不得与者,自后而言,富以含愠去,而自不欲居其任。自前而言,富以子道在而固不得与闻。乃持此以开隙于趣向同归之益友,富于是乎不得允为君子矣。
夫此二公者,或收功于西陲,或箸节于北使,出入两府,通显已极,人望咸归,君心式重,与乎定策而位不加崇,局外置(升)[身]而望不为贬,夫岂待是以收厚实哉?
富亦辞荣有素,非有怀禄固宠之情也。然而捏目空花,青霄为障,几成张耳、陈余之晚节,无他,功不自己成,名不自己立,怀忠爱以求伸,不克遂其匡扶社稷之夙志,以正告天下后世,郁悒周章,成乎偏衷而不自释也。故曰功名之际,难言之也。是以君子以道义自靖其心,而贱功名为末节,诚有以也。
或且以致疑于韩公曰:“大功之所就,大名之所居,君子于此,有让道焉。则前之定议于密勿者,胡不待富于服阕之后?后之抗争于帘前者,胡不留富于请外之时?幸得同心之侣,与协恭以允济,而消疑忌于未形,韩公有余歉焉。“之说也,其于君子之道,名取而不以诚者也。
夫苟秉拓达光大之衷,则宗社之事,苟有任之者,奚必在我?韩公固不以狭小之量拟富之必出于此。而天位去留之际,国家祸福之机,当闲不容发之时,如其恤谦让之文,迟回而姑待,避怨憎之迹,作意以周旋;则事机一失,变故丛生。庸人误国以全身,胥此道耳。
而公岂屑为之哉?且夫英宗之嗣,所欲决策者,仁宗之独断耳。英宗育于宫中二十八年矣,而皇子之名未正,仁宗之迟回而审可否者已熟。然而廷臣争请,牍满公车,未能决之一朝者,有闲之者也。曹后之情,任守忠辈宵人之计,已岌岌矣。
则斯举也,独任之则济,分任之则疑。韩公他日或告以蹉跌而身不保。公叹曰:“人臣尽力事君,死生以之,成败天也,岂可豫忧其不济。“以此为心,忘其身矣,而何有于人?功可分,名可让,而死不可要人而与共;专死也,非专功也,何容轻议哉?
夫富公固非有异志者,而观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故出使而发视国书,以免吕夷简之陷。则奋不顾身,以强人主,以犯母后,以折奸邪者,诚非富之所能与。使必相待而相让,不我沮也,而固不能我决也,且从容审量而授我疑也。仰质皇天,昭对皇祖,拊省梦魂,揭日月以正告于天下后世,可为则为之,可言则言之已耳。
宾宾然以功为不可独成,名为不可独尸,期远怨于朋友而坐失事机,为社稷臣者岂若是?国家之不幸也多矣,伊尹迁桐,莱朱不与;周公破斧,君奭弗闻。富怀不平之心,自愧于君子,而韩公何憾焉?夫韩公不以功名之志期富,其待之也厚矣,惜乎富之未喻也。